上周五,一家大出版社的大领导派员邀请我去参加一场学术界的高端论坛,讨论高等学校外语专业未来的高质量发展。
我说:“‘肉食者谋之,有何间焉?’我也不是谦虚,还是另请高明吧。”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八年前就怒发冲冠,洋洋洒洒来过一篇《英文系怎么办》,当时论者颇多。
来人解释:“现在开会,也讲求 political correctness 。学术高端论坛,必须为学术低端人口留有一席之地。这不,我们就想起你来啦!”
到了会场,果然十位发言人里,三位是耆宿,六位是大佬,我居末席。熬到薄暮,枯坐两小时、行将缺氧昏迷的我蹒跚走上演讲台,济济一堂的大会早已过了预定的结束时间,茶歇取消,晚饭也没安排——理由是疫情犹在,不能放松警惕——倒是投影仪认认真真抢修了十几分钟……总之,这必须是,也的确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以下是我的发言稿,略有修改。原题为《“负汝春光奈汝何”:时代变局中高校英语专业面临的危机》。
这首诗,充满了忧患和无奈,也很配合此刻上海的阴雨天气。黄先生的时代,是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群说英语的所谓蛮夷,率先用坚船利炮,把清王朝腐朽统治下的中国,从古代直接打入了现代。
这里,我不是要评价“两炮论”,只不过读这首诗,结合自身处境,有一些感慨,认为“负汝春光奈汝何”这句,可以用来形容我国高校英语专业,甚至是所有外语专业面临的这一场空前危机。
危机的开端,有一个标志,那就是改革开放以后,随着高校教师评价体系逐渐成熟稳定,整个外语学界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
这场运动,我称之为“学科科学化”。运动的效果如何,要留待历史给出答案。
无可否认的是,“外语学科科学化”导致了师生核心利益的严重背离。
多数外语教师的职业重心,从语言文字的教学,大跃进般转向了所谓的科研。昨天还有一位留美的生物博士,跟我开玩笑,说现在大学里的外语老师,什么都研究,就是不研究怎么让学生学好外语。学生只能去厨师学校,可厨师学校只想靠学生交的学费吃香喝辣,也不教怎么学好外语。
还有一小撮拒绝向“科研”投降的顽固的“反动派”,要么靠边站,自生自灭,就像我这样,“茶烟禅榻病维摩”;要么干脆卷铺盖走人。
近年有一件事,很触动我。我在某大学工作,曾有一位同事,是我的同龄人,难得的优秀。他高考上海文科第三名,本科北大英文系,业余是活跃的同声传译者。他的专业水平、教学效果、敬业精神,深受历届学生爱戴,有口皆碑,与我形成鲜明对照。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二十世纪初靠开外语培训班起家的这所大学,却坚持十数年如一日地对他无法欣赏,不但不给晋升,教学负担还越来越重。最终,他心灰意冷,辞了职,宁可做个 free lance 译者,自己交社保——现在的收入,比大学里忍辱负重地干,要多好几倍了吧。
然而,尤其在综合性大学里,即便是整体上前赴后继扑向“科研”,外语专业在全校利益的分配过程中,依然是越来越边缘化。
与此同时,外语学科的学生,不用等到毕业,就是课余去打工、实习,都要面对社会的拷问:
事实证明,这双重拷问,难倒了一大批学生。他们非但不掌握其他专业的知识,甚至外语水平都不如其他专业的学生。不解风情的社会,并不 care 这些学生懂多少神经语言学,或者后殖民理论,或者翻译主体性。
“眼中人渐后生多”。学生论文一届厚过一届,就业一届弱过一届,引发了这场危机的核爆问题:外语专业本科生源质量崩盘式下滑。
以我本科母校为例,外语专业早已从我入校时的高分、高学费的文科热门专业,沦落为门槛专业,和中文、历史、哲学成了难兄难弟(“难”似应读第二声),甚至有时还不如。如今,都不劳您大驾去劝优秀的高三学生千万别考外语专业,免得自毁前程,学生、家长心里都“门儿清”。
连上海 J 大都知道,本科生源,决定了大学的一切,当然也决定了外语专业的一切。
要走出这场危机,就必须解决核心问题,也就是,要让外语专业和一流学生再度走到一起。
一流学生不来外语专业,怎么办?不妨反过来想一想:外语专业为什么就不能走出去,走向一流学生呢?
我这几天,有了一个设想,其实是空想,毕竟“天下事原如意少”,但允许我先纸上谈谈兵吧。
那就是,创设一个实验班,外语专业主办,文科其他专业协办,参考牛津大学贝利尔学院著名的 PPE(哲学、政治、经济)项目。
英语专业早就抛弃了的精读文学经典的传统,实验班就要恢复。哲学、政治、经济、历史、法律,也要学,学外语原文,学外语译本,学得比文学还多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中华民族学习外语的初心,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不会忘记,那根本不是为了研究文学,更不用说什么语言学、翻译学之流了。
当然,我们培养的外语人才要胸怀全球,面向未来,一定得扎根在热爱祖国文化这个原点上。实验班的同学,古汉语也要学扎实,经史子集都要读。
至于眼下充斥外语学界的各种主义啊理论啊,都务必要和这个实验班绝缘。完全可以道路自信一点,打出鲜明的旗号:“先学语言,再谈研究”,或者“多学语言,少谈研究”。甚至极端一点,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只学语言,不谈研究”。
那些有待常识检验的最时髦的玩意儿,完全可以在实验班之外的外语专业里,继续教学、研究。你搞你的黑人文学,我读我的莎士比亚。这样也能形成对照组,像科学试验那样,看一看效果哪个好。
这个实验班,如果办成功了,一定能在这个百年未遇的大争之世里,为中华民族与其他民族互相理解、消弭分歧、携手共进、建设好人类命运共同体,培养出一批急需的人才,而不是像某某某那样的搬弄是非、吃里扒外的跳梁小丑。
这个实验班,要配上有教育理想、真实才干的教师,首先就要他们狠抓学生的“听说读写译”这些专业核心竞争力。这是立身之本、为学之基。当然,待遇上,最好让这些教师少一点后顾之忧,至少不能让他们再心寒,再身退了。
说起师资,眼下结构性隐患很大。学外语,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教师精力有限,心思都花在论文、项目、会议、职称、头衔、经费之上,势必降低外语水平。何况越来越多的教师是“科研”出身,外语水平在同龄人里本就不是出挑的。
空谈误国,实学兴教。再不以刮骨疗毒,甚至壮士断腕的勇气,痛改当下的激励、导向机制,长此以往,漫说培养不出钱锺书、林语堂、陆谷孙,只会让外语专业加剧逆向淘汰,从 decline 走向 fall 。
令我痛心疾首的是,某些既得利益的“学者型官吏”,竟觉得今日之外语专业,非但没有危亡之忧,反倒办出了自己的特色。他们高谈道:“外语专业,不能办成外语培训班”。他们阔论道:“外语专业的人,有没有学问,与外语水平高低无关”。
对外语专业来说,如此谬论,就是不折不扣的“改旗易帜的邪路”,从根本上否定了我们整个学科存在的实际意义,是广大师生需要高度警惕和坚决抵制的!
“声声暮雨萧萧曲,去去流光踏踏歌。”回顾我国外语专业这二十多年来的发展,无论高校里的小气候如何变化,是科研压倒一切,还是一切朝钱看,我始终坚定地认为,事功即学问:在长期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外语专业要以经世致用为至高无上的目标,由“听说读写译”组成的学科传统技术壁垒,要像喀喇昆仑山的边境那样严防死守。
外语专业要服务好改革开放的大局,要服务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和文化繁荣,就绝对不能陷入内卷、伪科学、官僚化、山头主义的颠倒梦想,就绝对不能掉进自说自话、自娱自乐、自作自受、自怨自艾的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
同志们,古人可以感叹“负汝春光奈汝何”,但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春光,是历史的行程万不允许今日的我们去辜负的!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文冤阁大学士):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英语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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