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德州生活

2023年农历春节刚过，美国德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的州议会大厦前，站满了黄皮肤面孔。来自江苏南通，持有中国护照的90后中国公民吴啸宇是其中一员。

他是一名博士，他说，自2012年攻读博士学位以来，他已经在美国呆了十多年。通过他自己的研究应用，一些美国工人每节课可以额外挣10到20美元。疫情期间，他的妻子也决定重操旧业，考取护士执照，实习护理新生儿、患病儿童和重病老人。然而，他说，像他一样在美国生活艰难的中国人和华裔可能被禁止在他们定居的地方购买房地产。

吴啸宇，与留美华人给外界的印象差不多——勤恳、专注于自己的小家、与世无争。但在听说一项针对特定国家公民的歧视性法案后，他人生第一次走上街头参加集会抗争。

这项由德州参议院提出的法案标号为SB147（以下简称为SB147法案），旨在禁止所有来自中国、朝鲜、伊朗和俄罗斯的公民、实体或政府在德克萨斯州购置房产。2022年底，147法案被德克萨斯州参议员Lois Kolkhorst提交到州议会，等待来年春季议会季时被讨论和表决。

德克萨斯州是全美第二大州，居住着大约157万亚裔，以及约20万中国人。法案一旦通过、生效，无疑将打击这些在美国努力打拼的移民们。

2024美国大选逼近，为了赢得选票，政客会以各种方式吸引选民的注意，各州针对华人和移民的歧视性法案也明显增加——2023年上半年，美国至少有24个州，以保障“国家安全”为由，讨论了限制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外国人土地所有权法案。

德州方面的态度似乎从2021年开始急转直下。

2021年，一家中资控制的企业在德克萨斯州南部的德尔里奥购买了一片超过13万英亩的土地，用来建立风力发电厂。引起德州政界注意的是，被购买的这块土地位于劳克林（Laughlin）空军基地附近，另外，这位投资人的身份也让他们神经紧绷——一名来自中国的退伍老兵。

“正是这次‘危险交易’，刺激了政客们，他们担心德克萨斯人正在逐渐失去对自己土地的控制权。”在德州奥斯汀张大钦律师事务所的律师Chuck郭说道，2021年，德州议会全票通过了一项名为《孤星基础设施保护》（Lone Star Infrastructure Protection Act）的法案，该法案提出的理由是“出于国家安全考量”，禁止德州企业和政府与中国、俄罗斯、朝鲜和伊朗的个人拥有或控制的实体签订涉及“关键基础设施”的合同，并向外方提供对“关键基础设施”的远程访问或控制。

由于这项法案并不涉及个人利益，彼时，包括吴啸宇在内的德州华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法案的存在。

然而，仅仅过了一年半时间，一项相似的法案就在华人圈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2023年伊始，德州进入议会季，德州州长Greg Abbott在1月15日发了条推特，明确表态，前述SB147法案只要能在立法季期间获得通过，他就一定会签署使其生效。

此时，华人群体反应过来，一项明显针对华人的歧视性法案正在迅速向他们逼近。

吴啸宇说，“这不是1882年《排华法案》的翻版吗？21世纪了，还有人在鼓动这种事情吗？”他前不久刚迎来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原本他和妻子想攒够钱在德州置换一套更大的住房，这则法案有可能让这个愿望破灭。他觉得自己遭受了羞辱。

受到影响的不止华人个体。在德州生活了十多年的企业管理人员王晓兰告诉凤凰深调，有中国私营企业高管向州议会反映，一旦SB147法案通过，在德州创造了数百个就业岗位的企业将无法在当地买地、建厂，进而无法发展壮大、继续为得州创造经济价值。

律师Chuck 郭说道，这条推特一发出，马上就有朋友转发给他。越来越多的华人开始认真地追溯、拆解和分析这项法案以及它会带来的影响。

据郭律师介绍，到法案提交截止日期为止，今年的议会季有超过8000份法案被提交，其中和147号法案一样性质的就超过2600份，涉及并限制中国的法案涵盖了教育、科技和房产等多个方面。

尽管不是每个提案最终都会变成实在的法律，但德州的华人意识到：如果不加以阻止，一旦通过，147法案的影响将远超《孤星法案》——只要手持中国护照，不论是否拿到绿卡，都不能在这里购买房地产。

游行集会是德州华人汇集在一起发出反抗声音的第一步。

1月20日，周五，州长推特发布后的第五天，华裔和其他亚裔在休斯顿的华人聚集地Fort Bend县司法中心门前举行了第一次集会和抗议，参加集会的共有50人。三天后，德州华人众议员吴元之组织了在休斯顿市政厅前的第二次集会。

吴元之议员在公开演讲中表达了他的愤怒：“147法案涵盖的范围已经远不止限制国家控制的公司，它在针对与外国政府无关的个人，亚裔群体成为了新的替罪羊。”

两次集会，让法案的推进受到了一定影响。提出这项法案的Kolkhorst议员，修改了SB147法案中的部分条款——亚裔美国公民和合法的永久居民不会被限制购买房产。

但华人们认为，修改法案还远远不够，因为持有学生和工作签证的中国人仍然受到了歧视性限制。

与此同时，德州其他几个大城市也加入了抗争行动，吴啸宇主动报名参加了奥斯汀的集会活动。

奥斯汀的第一次游行招募了十几个志愿者，他们通过微信群组互相认识，把更多的中国人拉进了小组。志愿者分工合作。有人负责提前规划好游行路线，向警察局申请许可，有人负责制作横幅和宣传标语，还有人负责喊口号引领游行队伍。游行的时间最终定在了1月29日。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300人参加了游行。

游行结束后，休斯顿纪事报还发表社论《禁止亚裔拥有不动产是关于仇恨还是国家安全？》（Is bill banning Asian landownership about hate — or national security?）。文章将SB147号法案描述为一场损害移民家庭的政治游戏，并且指出“SB147法案应该狭义、清晰界定哪些土地购买行为会带来风险，并提供明确的客观标准来确定哪些国家构成威胁”。

抗争SB147法案引发了德州、乃至美国各界华人和亚裔的连锁反应。

1月底，德州三个主要城市的亚裔美国律师协会联合全国亚太裔美国律师协会发布了一份联合声明反对147法案，声明最后写道：“即使经过修正，SB147法案的通过仍然将代表一个巨大的倒退，因为它显著地增加了歧视的风险。

”2月15日，三名华裔国会议员与其他亚裔国会议员组成的国会亚裔党团组织CAPAC也发表声明，强烈反对任何联邦、州、市对来自中朝伊俄四国公民采取区别对待。

但SB147法案被正式分配给德州事务委员会，意味着修改后的法案正式进入立法程序，开始在参议院委员会进行审议。法案进入委员会后，委员会将举行听证会听取公众意见，然后进行审议。通过后将进入参议院继续举行听证会。然后参议员投票，通过，进入众议院，再举行一次听证会，众议院投票。在两院一致通过后，它将正式成为法律。

因此，华人们的抗议行动从法案进入委员会后，开始有针对性地组织向委员会的每位成员施压，期望让法案提案在这个环节被叫停。

考虑到并不是每位议员都了解SB147号法案的内容和影响，华人们明白，必须抓住这段有限的时间，持续不停地向每位议员打电话，让他们听见自己选区中华人的声音。     

为了鼓励更多人参与抗争，王晓兰在网上搜集整理了议员的信息名单，其中包含了他们的姓名、党派和办公室电话，再发布到各种社交平台，方便转发给身边的人，名单最后还附上了推荐的联系顺序：先争取温和派共和党议员，再稳住所有的民主党议员，最后争取剩下的共和党议员。

在反对SB147法案的华人群体中，有六七位核心成员，借助所在商会或者协会的影响，能够接触到议员办公室主任或者主管政策的官员，直接和参与立法的议员对话。

约见议员的同时，德州华人们也在为提案听证会做准备，因为听证会需要足够令人信服的证词来驳斥法案，这是赢下这场博弈的关键。

听证会被定在3月2日，而SB147法案再一次进行修改——豁免了美国绿卡持有者，合法签证持有者允许购买一套自住房，但投资房、商业房等其他不动产仍然被禁止购买；对于外国公司的禁令不变。此外，法案的起草者Kolkhorst坚持，禁令仍旧针对中国、俄罗斯、朝鲜、伊朗这四个国家，不再做修改。

听证会当天凌晨，中国人从数百英里外的休斯敦和达拉斯驱车来到奥斯汀的州议会大厦，只为支持每个中国人作为旁听者的两分钟简短发言。

他们中有美国公民，有绿卡持有者，也有拿着学生和工作签证的德州居民。此外，发言反对法案的还包括日裔、韩裔、伊朗裔、印度裔和本地白人。会议持续了超过6个小时。

听证会开始后，首先发言的是SB147法案的提案者Lois Kolkhorst。她罗列出各项数据，试图证明“中国对得州的威胁”。

“中国在海外的农业投资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增长了10多倍，德州并不是唯一一个立法禁止外国人获得房地产的州。在过去的两年里，即使在民主党占主导地位的“蓝州”也可以看到类似的提议。放眼海外，2023年1月，加拿大还全面禁止非加拿大人和非加拿大人控制的公司购买加拿大的特定住宅物业。”

接着，是反对法案的发言人发声。

“这些法案是不公平、不公正的和歧视性的。”在休斯顿生活了23年的华裔美国公民June说：“今天我放下了工作来到这里，因为如果我今天不来，当我的孩子们再次问我为什么要生活在美国时，我无法面对他们。”

一些华人在叙述时被打断。达拉斯华裔维权组织的负责人振刚反问：“为什么被邀请来支持法案的人可以畅所欲言，而我们的发言却被严格限制在2分钟内？”

听证会在德州首位女性亚裔众议员Martha Wong现身发言反对时，达到了高潮。作为一个退休的共和党人，她表示，她相信提案的初衷不是为了歧视，但这个法案只要通过，必然会造成歧视性后果。在长达15分钟的论证过后，她说，自己奋斗了一辈子就是希望华人多参政，“这是我第一次在议会大厦里看到那么多华裔面孔的出现。”

听证会的直播和现场片段被录下，在德州乃至全美的华人群体内快速传播，几十万人观看了视频。《休斯顿在线》的主编说，“没有参加听证会的华人也仿佛受到了一场彻底的思想教育。”

人们突然意识到：原来发声这么有用。

华人的抗议也得到了很多大学教授的支持。

莱斯大学政治学教授马克-琼斯就曾表示，这是违反宪法的。

他说：他们没有考虑到，有数量不小的合法永久居民和公民也有来自这些国家的护照。他们也没有充分考虑到它可能对居民住房或商业地产产生的影响。

抗争没有结束。听证会后，华美维权同盟（CALDA）决定启动诉讼的筹备工作，以确保同类型法案在通过的第一时间立刻起诉，使用司法手段全面推翻这些歧视性的法律，保护在美华人的平等权利和财产安全。

整个三月，德州华人仍在不停进行抗议活动。

王晓兰说，到了后期，多个议员办公室都和当地华人建立起了直接沟通，愿意听取他们对最新版本的反馈，并及时告知法案在议会流程里的进展。

随后一个月， SB147法案经过修改、审读、投票，顺利从参议院移交到了众议院讨论。不过，令所有华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这次在参议院通过的版本又发生了变化。

所有个人，包括绿卡和其他签证持有者都可以不受限制地购买德州的住宅和商业房产，限制的土地类型也明确为农业用地，即农田、矿井、采石场、矿产和林地。

在美华人要想让自己在主流社会里拥有属于自己的声音，就需要像德州华人一样用手中的选票，用自己的抗议，用自己的支持去改变和纠正现状。

感谢每一位敢于发声的华人同胞，是你们为中国赚回了面子赢得了权利。

世上有一种勇敢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