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态语法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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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语法单位辨正


作者:史冠新

青岛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教授

原文刊于《东方论坛》2020年第1期


摘要

   

句子的研究应该更加注重其动态性特征,以别于静态单位。词的本质特征是现成的编好码的约定俗成的静态单位,作为整体习得,使用时作为整体提取;词的构成也有多种方式,远远不是主谓结构、动宾结构等“结构”可以解释的,因为从本质上看词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结构”。语素和由此派生出的语素组,在汉语里没有独立的存在形式,离开词无法鉴别,不具备作为语法单位的条件,可以考虑取消。


汉语语法单位是汉语语法研究的原点问题,多年来得到业界方家的诸多关注,研究成果令人瞩目。但有一些核心问题仍然存在较大争议,或者未受到足够重视。如现代汉语语法单位到底有几个?各语法单位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历史上各家有不同观点,直到今天仍然有许多不确定之处,有必要对其进行进一步审视和反思。纵观百年来的研究走向,存在的核心问题是句子、词等语法单位的确认并非以语法结构作为判定标准,但是在认知、研究实践中却过于侧重结构,忽视语法意义和语法功能,导致一系列问题产生。下面我们将在对已有研究进行有针对性梳理的基础上,提出一些个人的思考和建议,研究方法和结论都力图体现汉语语法研究应该回归本质,回归到形式和功能的统一。
在汉语语法研究历史上,对语法单位的切分之前分歧较大,最多的主张有九个,现在渐趋一致,比如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和陆俭明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教程》,都主张有句子、短语(词组)、词、语素四个语法单位,不同之处是黄伯荣、廖序东明确为四级语法单位,陆俭明认为应该分三级:“语素是一个级别;词和词组是一个级别;句子是一个级别。”从内容看,各家所下定义亦存在一些差异,但总体上大同小异,不再一一列举。



句子

以《马氏文通》肇始的现代语言学意义上的汉语语法研究源自西方语言学理论体系,最初关于句子的认识也就难以摆脱印欧语系的窠臼。西方传统语法学一般认为主谓结构才能构成一个典型的句子,一个句子必须有主语谓语。二十世纪初金兆梓的《国文法之研究》、黎锦熙的《新著国语文法》也因仍此观点,明确汉语的句子应该是主谓俱全的结构,把主谓词组与其他词组区别对待,以至于如果一个主谓词组在句子中被包容做句子的某一个成分,这个句子就被称为“包孕句”。一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王力、吕叔湘仍然把主谓词组单列,主张把主谓词组与其他词组区别开来。后来大家逐渐倾向于从表述角度出发对句子进行界定,比较早的如高名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指出“一个句子就是可能让听话的人听得懂而且满意的一个最小的语言结构单位”。到今天,关于句子的认识基本趋于一致,如黄伯荣、廖序东的《现代汉语》认为“句子是具有一个句调,能够表达一个相对完整的意思的语言单位,句子前后有隔离性停顿。”陆俭明认为“句子是语言中前后有较大停顿、伴有一定句调、表示相对完整意义的音义结合体,是最大的语法单位。”
也就是说,现在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句子是一个最小的动态表述单位,判定一个语言片段是否为一个句子,是从其功能出发,跟结构无涉。与句子相对的,是作为静态单位、备用单位的短语、词、语素。按说,动态性是句子与其他语法单位的区别性特征,在句子层面,应该重点讨论句子作为动态单位的特征,讨论静态单位如何实现为动态的句子,讨论句子的功能。但在实际研究中,仍然落入结构为中心的老路,谈到句子,要么是句型,主谓句和非主谓句的二元对立;要么是句子成分,主谓宾定状补。句子结构当然要谈,但是句子的动态特征,句子的言语功能不能放在无足轻重的位置,更不能置之不理。
谈语法结构必须和语法功能结合起来,必须结合汉语实际,不能跟在西方结构语言学后面亦步亦趋。比如说谈汉语句型,不能人为地先入为主地把主谓结构作为正宗老大,与所有其他语法结构分庭抗礼。我们认为,根据汉语语法的实际面貌,汉语句型采取如下分类更为合理:
先把句子从结构上分为两类:有结构关系的句子和无结构关系的句子。
1. 有结构关系的,如主谓句、动宾句、动补句、偏正句、联合句等。大家比较熟悉,不赘。
2. 无结构关系的,再分为独词句、变式句等。
(1) 独词句。如:
          蛇 ! 
           危险!
           加油!
这些句子都由一个词构成,不存在结构关系。
(2) 变式句。如:
          A. 不要命了你?
          B. 我大学毕业两年了都。
          C. 说啊你倒是!
这类句子都是在语用层面产生的,可以复位成“你不要命了?”“我大学毕业都两年了。”“你倒是说啊!”这样的常规句,只是一旦复位,其独有的语用意义便荡然无存,但已不是原来的句子了。现代语言学理论已经证明,不同的形式必然对应不同的意义。应该承认这种句子的合法地位,它们是不能按照传统的语法结构关系进行分析的。其他语言也有变式句,变式句更能体现不同语言的语法丰富性,汉语变式句自然也更能体现汉语语法的独特性。当然,这儿以“变式句”这个学界比较熟悉的术语称说此类句子是出于述说和理解上的方便,变式句并非任由说话人随心所欲地去变,每类变式句都有其严格的规则,研究这些规则应该是句子层面的任务。如上文 C 还可以有如下形式:
         D. 你说啊倒是!
         E. 倒是说啊你!
何时、具备什么语境用“你倒是说啊!”,何时、具备什么语境用 C、D、E,不是“随便”二字就可以搪塞的。
另外,下文马上要论及的“动态结构”里的话题句,是看作主谓结构还是无结构,本文在这儿不作判定,但很明显这类句子的结构和典型的主谓结构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下面几个问题也应该在句子层面进行探讨,并予以足够重视。
1. 动态结构。动态结构只在句子层面出现,不能做静态单位充当句子成分。先列举如下三类:
(1) 感叹结构。常见的感叹句式,如:
          多好啊! 
          真好啊! 
          太好了!
把句子末尾的语气词“啊”“了”去掉,剩下的部分就是典型的感叹结构。感叹结构属于动态结构,只能用于表达动态的感叹语气,不能做静态的句子成分:
          * 我有三个多好的中国朋友。
          * 他是我真好的中国朋友。
          * 他是我太好的朋友。
这也是外国学生习得汉语时常见的偏误,不少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此类偏误的成因进行了分析, 而我们认为其中的根本原因是混用了动态结构和静态结构。
(2) 祈使结构。如:
         你给我闭上嘴!
          别动!
          快拿着!
“你给我闭上嘴”是主谓结构,“别动”“快拿着”是状中结构,但是它们不能像同类的静态结构一样充当句子成分:
          你闭上嘴的样子很可怕。—— * 你给我闭上嘴的样子很可怕。
          你想一直不动吗?—— * 你想一直别动吗?
          我朋友拿着三个书包。—— * 我朋友快拿着三个书包。
(3) 话题结构。话题句是汉语十分常见的句子,在日常交际中具有很高的使用频率,如:
          那座房子幸亏去年没下大雪。
          他们经常大鱼吃小鱼。
          生物学我可是门外汉。
这些话题句如果去掉语调就是话题结构,理论上说就变成了短语,但事实上它们只能出现在句子层面,一般情况下不能被包容。还有一类句子有的学者认为是宾语前置:
          那些脏衣服我要扔掉! 
          这个问题没谈。
          衣柜今天送吗?
实际上也是我们所说的话题句,它们也只能出现在动态的句子层面,一般情况下不能被包容:
           * 就在那些脏衣服我要扔掉的时候,(突然一个流浪汉跑过来。)
只能说成:
          就在我要扔掉那些脏衣服的时候,(突然一个流浪汉跑过来。)
           * 今天这个问题没谈的人很多。
只能说成 :
          今天没谈这个问题的人很多。
          * 衣柜送的时间还没确定。
只能说成:
          送衣柜的时间还没确定。
上述动态结构里的话题结构体现了汉语的独特性,而感叹结构和祈使结构在印欧语系诸语言、日语等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里则具有独特的形式上的标志,与陈述结构等形成明显的对立。关于动态结构本文先列举如上三种情况,汉语中的动态结构到底有多少种,还有待进一步探讨。另外,上文列举的都是短语结构形式,我们还发现,源于动态小句、现在已经具备“现成的”“作为整体习得”特征的“请问”仍然呈现出动态的特征:
         我想请问您,(关于这个现象您怎么解释?)
这个句子现在有人用,但语感上有些不自然。究其原因,也和“请问”根深蒂固的动态背景有关:“请问”作为独立的话语形式在话语层面有很高的使用率,只有改为如下形式才更易于接受:
        请问,关于这个现象您怎么解释?
2. 短语实现为句子的条件。已经有不少学者发现,汉语的词组(或短语)与句子不是简单的实现关系,如黄南松在 1995 年就对现代汉语中词组和句子的区别做了比较系统的分析,认为“现代汉语里词组和句子还是有明显区别的。作为句子,它一般要具备时体范畴或功能语气范畴(祈使、感叹、疑问、反问几种语调也属于此范畴),有时甚至还要具备数量范畴、或情态范畴、或趋向范畴,形容词谓语句尚需具备程度范畴,而词组则无须如此。句子作为语言里最基本的运用单位,必须同现实世界有特定的联系。”还有很多学者一直关注这个问题,实际上句子和词组的关系很复杂,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3. 超语段成分。以语气词为例。语气词是汉语较为独特的一类词,在句子层面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遗憾的是,语气词的重要性还远远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以至于到现在学界还没有从语法功能出发对语气词进行界定。我们做了一些初步的工作,概括如下:
带语气词的语言片断总带有一个语调,是一个最大的语法单位,可以和其他同级单位形成逻辑关系,却不能形成任何语法结构关系。语气词的界定标准可以概括为:(1)处于句末或句中停顿处;(2) 与前面的语言片段不发生句法结构关系;(3)与语气词共现的语言片段在结构上不能被更大的片段包容。运用这个语气词界定标准,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有意义的结论,如:
不做领导了的老同志更要注重洁身自好。
句中“不做领导了”的“了”是学界已经形成共识的“了 2”,是语气词。但很明显,在这个句子中 “不做领导了”作为整体做定语,被包容,根据我们的界定标准,可以反证其中的“了”不是语气词。
         A.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我是昨天晚上到的北京。
         B. 面包会有的。
         C. 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A 中“的”可以被包容,不是语气词;B 中“的”不能被包容,是语气词;C 中的“的”与“干干净净” 一起做补语被包容,不是语气词。
但是这个研究还处于初始阶段,语气词的定量定性研究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
总之,对汉语句子的研究,应该抓住句子的本质特征,从动态角度下功夫。另外,句子是唯一的动态语法单位,也是言语活动中唯一的现实单位,它与其他静态语法单位没有同质性,不具备可比性,“四级(或三级)语法单位”的说法值得商榷,说成“四种(或三种)语法单位”更为稳妥。



目前学界对词的定义大同小异,如黄伯荣、廖序东认为“词是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语言单位”,陆俭明认为“词是语言中最小的能独立运用的音义结合体”。如此定义词,不是不可以,但如果着眼于词和其他语法单位的区别性特征,如下几个要素或说关键词则更明晰更有针对性:
1. 现成的已经编好码的。词都是前人已经编好码储备在那儿备用的(至于是储备在词典、词库还是人脑,与本文论题关系不大,暂时不予讨论)。当然时不时也会有新词产生,具体到某个新词的产生路径可能不完全一样,有的可能一出现就定型,就被认可,进入约定俗成的备用层面,编码过程结束。有的新词编码需要一个过程,会有多种形式并存,最后终于一统。比如“抽纸”“面纸”“餐巾纸”“餐纸”“面巾纸”“纸巾”表示的是同一个事物,到现在还没有定型。但无论如何,不会影响“词是现成的已经编好码的”这个结论。
如果没有选对那个现成的已经编好码的备用单位,就会影响交际。孙德金先生曾经举过一个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例子:一位韩国汉语教师,已有较高的汉语水平。开车送我回住处时找不到路,于是想去问学校大门口的门卫,很自然地说“咱们去问守门员吧”。显然,他的大脑词库中没有“门卫”这个词,又不知道“守门员”是一个体育专门用语,于是临时构造出这个完全符合汉语构词法的词来。外语者书面表达中这样的例子也时常见到。从第二语言能力发展过程的角度看,这种现象是正常的, 但根本的原因还是学习者词库的库存不够。
2. 作为整体习得的。如“图书馆”可以分解为“图”“书”“馆”三个组成成分,但从习得角度看,它是作为一个整体被记忆的。
3. 作为整体提取的。说话人遣词造句时,词是原封不动作为一个整体来提取的,是约定俗成的, 不能随意更换任何成分。比如“空调”的原型“空气调节器”,可能的缩略构词形式有好几种,但只有“空调”是约定俗成的那个整体,“空节”“气调”“气节”都不行;“胃溃疡”不能说成“胃溃”或“胃疡”, “洗衣机”不能说成“洗衣服机”或“洗衣机器”。
4. 静态单位。这个无须多说。如果是动态单位,又具备了“编好码的”“作为整体提取的”特征,那就成了一般所说的“熟语”中的谚语、格言、歇后语等。
我们在这儿论及的词的四个特征,与把词定义为“语言中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有音有义的语言单位”有不同的考虑和着眼点,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没有从结构出发对词进行界定。明白了“结构”不是词的判定标准,“结构”不是词的本质特征,我们就可以对词的构成进行重新审视,构拟一个更接近语言真实、更具有解释力的新体系。基本构想如下:
1. 无结构构词
(1) 单纯词。包括单音节词、连绵词、音译的外来词等,都是最小的音义统一体、独立体,都没有结构。汉语单纯词大部分都是原生态的单音节词,连绵词占一小部分而且基本上是封闭的不再能产,音译外来词是最活跃的部分,随时会产出新词。还有一些合音而来的单音节词,数量不多,但来源特殊,如“甭”“吗”“吧”。单纯词占据无结构构词的大半天下。
(2) 跨层词。跨层词是指不在同一个句法层次上而只是在表层形式的线性语序上相临近的两个成分的组合。张丽萍的硕士论文以《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为研究对象,找出182 条属于跨层的词目,分为相邻的跨层和相隔的跨层两类,前者如“自相”“纵使”“终于”“致以”,后者如“据说”“据悉”“照说”“照办”。跨层词很值得研究,特别是跨层的动态过程可以揭示诸多语言现象。比如“正在”,在普通话和某些方言中已经完全完成跨层阶段并词汇化,成为一个典型的副词,一般人已经意识不到它的特殊出身。但在山东临淄等地这个跨层过程仍然没有终结,呈现出一种胶着局面:在书面语中或者使用普通话表述时,“正在”可以作为独立的副词使用,用法与普通话无异;但在方言口语里仍然是处于不同层次的两个词,请看下面句子:
         A. 孩子在家里玩儿啊。
         B. 孩子在玩儿啊。
         C. 孩子正在家里玩儿啊。
         D. 孩子正在玩儿啊。
以上 4 个句子在普通话中都是可以说的,但临淄话中 B、D 不存在。究其原因,“在”本来是动词,后面带处所宾语,后来“在”语法化为介词,但句法位置没有变化,与后面的宾语形成介宾短语。再后来,介词“在”后的宾语可以省略造成介词悬空,“在”又生出副词的功能。这就产生 B、D 这样的句子,“正在”在D 类句子(“孩子正在玩儿”)中完成跨层变为一个词。而临淄话的“在”至今后面必须有宾语,不能悬空,“在 + 处所宾语”属于一个层次,“正”和“在”虽是邻居,却无机会实现跨层。
(3) 派生词。由词根和词缀构成。如:老虎、老乡、阿姨、阿毛、刀子、瘦子、木头、甜头、绿油油、黑乎乎、糊里糊涂、流里流气。派生词的组成成分之间很难说具有何种语法结构关系。
(4) 重叠词。如“姐姐、哥哥、爷爷、奶奶、刚刚、偏偏”等。
(5) 缩略词。有些缩略词可以分析或推想出结构关系,如科技(联合关系)、食疗(偏正关系)、整风(动宾关系)。有些缩略语不存在结构关系,如北大(北京大学)、职高(职业高中)、奥运 / 奥运会(奥林匹克运动会)、欧共体(欧洲共同体)。以“欧共体”为例,“欧”“共”“体”三者不可能形成联合关系, “欧共”“共体”这样的语言片段也不存在,可见“欧共体”的造词理据与结构毫无关联。在英语等音素表音文字系统的语言中缩略语的产生更为便利,形式更为丰富,很多都不能进行结构分析,如 CT, AIDS,DIY(do it yourself,自己动手做)。
(6)逻辑词。这是我们给出的一个便于称说的名称,专指“夜来香、开门红、金不换、人来疯、七步倒、鸟尽弓藏、宁缺毋滥、见利忘义”之类含有假设、条件之类逻辑关系的词,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复句构词。如“人来疯”可以理解为“如果有人来了,(孩子)会突然变得特别兴奋”,也可以理解为“只要有人来了,(孩子)就会突然变得特别兴奋”,但无论怎么理解,“人来”和“疯”之间只有逻辑关系,而不会存在主谓、动宾之类语法结构关系。
2. 结构构词
就是一般意义上的主谓、动宾、偏正、联合、补充等具有结构关系的词,留待下文进行讨论。
如同上文论述句子时得出的结论一样,也可以说,结构并不是词的本质特征,不是词异于其他语法单位的区别性特征,也不是词所以为词的必要条件。词是一个现成的已经编好码的、作为整体习得的、使用时必须整体提取的静态语言单位。我们这样界定“词”这个语法单位,一方面是想突出词所以为词的区别性特征,另一方面也相对易于操作,传统定义里的“最小的独立运用的”存在太多纠缠不清的问题。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也同样会遇到一些目前存在的、难以解决的问题,比如:
(1) “语法词”和“词汇词”怎么处理,“同步稳相回旋加速器”算不算一个词。这些问题见仁见智,有待于学界同仁继续深入探讨,应该说,冯胜利的观点有一定的启发性。不过,传统上被称为“语”的三字惯用语、四字成语,符合我们对词的界定标准,我们倾向于把它们归入“词”这个层面。有的学者持反对意见,比如谈到动词性成语时认为,动词性成语虽然具备一般动词的语法功能,能充当谓语等句子成分,但不能带宾语,所以不应该看作动词。我们认为,这并不能成为将这类成语排除出动词的充足理由,动词本身就有及物不及物之分。类的划分常常存在核心清晰、边缘模糊的情况,类成员也有核心和外围之分。再以形容词为例,并不是所有形容词都可以做谓语,有些形容词也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
(2) 词和短语的区别。传统的区别词与短语的方法有很多,最具代表性的要算扩展法,能扩展的是短语,如“白布——白的布”;否则是词,如“白菜≠白的菜”。扩展法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一些问题,但有限。从编码角度出发进行分析可能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是,最起码可以提供一个新的思路:如果是已经编好码的、直接提取,那就是词;如果是根据表达需要按照一定句法规则临时编码, 那就是短语。理论上说,临时编码的短语和直接提取的现成的词,即使音节数目相同,表述时流利度、所需时间等也会有所不同,这当然还需要心理语言学、实验语音学等方面的理论支撑。另外,言及怎样利用新的思路去判定“词”,陆俭明先生的一个发现很具有启发意义:根据我们对口吃现象的调查, 发现这样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凡双音节词或多音节词,口吃的人说话时,音节重复、停滞、拖延之处,一定不会在一般认可的“词”之后。这个调查结论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数据去证实,但它的价值在于,不是从传统的结构入手,而是从一个新的视角对“词”进行观测,提出一个新的判定标准。
从编码过程看造词,也可以分为两种情况:有的词从短语逐渐词汇化,有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 如“提高”“推广”“改进”等动补式构词;有的一出现在心理上就是作为词编码的,如:外国军队不得以任何理由使用伊拉克的领土、领空、领水。其中“领土”“领空”“领水”形诸语言的第一时间就是作为词进行编码的。



语素

语素,或称词素,是morpheme 的汉译,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被引进国内语言学界并逐步产生影响,现在已经被公认为汉语的最小一级语法单位,是最小的音义结合体,是构词单位,如“黑板”的语素是“黑”和“板”。但实际上汉语的“语素”与morpheme 有着本质的不同,如英语 deliberate 这个词,是由de、liber、ate 三个morpheme构成,这三个成分在英语中都不能作为独立的词运用,它们只能用来构词,具备独立的形式特征,一望而知是构词单位。反观汉语,“黑”“板”本来就都是独立的词,如果不是在“黑板”这个词里面根本不能确定它们的语素属性。在汉语中,离开词,无法判别语素,语素缺少最起码的独立的形式特征。
关于语素的争议和纠缠有很多,问题很复杂。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暂时绕开这些问题从而保证后续讨论的顺利进行:我们权且不管“语素”是不是汉语的一种语法单位,是不是存在问题,先试试如果离开语素能不能谈词的构成。
根据上文二已知,词的构成多种多样:有结构的,没有结构的;可以分析的,不能分析的。没有结构的不能分析的词完全可以离开语素去观察,用“语素”反而解释不通,如“欧共体”,不能说是并列的三个语素吧?“欧共”“共体”也不能看作语素组吧?那么,有结构的词能不能撇开语素去分析呢?答案是肯定的,我们不妨把构成汉语合成词的基本单位由语素换为词,把存在结构关系的汉语合成词按以下方式进行造词和构词分类:
第 1 类 词 + 词
       飞机 冰箱 辉煌 电冰箱 大白菜 信号灯
第 2 类 词 + 短语(或者短语 + 词)
       脑溢血 鬼剃头 来不及 卷心菜 救生衣 座右铭
第 3 类 短语 + 短语
       救死扶伤 锦上添花 缘木求鱼
这样对汉语合成词进行造词分类,可能会遇到若干诘难:
1. 短语是由词构成的,是比词大的单位,怎么可能反过来成为构词成分?上文二已经提到,“词”的界定不是从结构出发的,很多词根本不存在结构关系,是否为“词”的判定标准不是结构体的长短。而且像“人来疯”“夜来香”这样的逻辑词甚至可能涉及复句层面,所以短语可以作为构词成分在逻辑上不存在问题,就像作为“最大的语法单位”的句子作为一个结构体不一定比词或短语长,如单音节独词句“嗯?”。汉语的语法单位只有“短语”是从结构角度出发界定的(详见下文第四部分),而“词”如上所述是从功能角度出发界定的,因为词和短语的界定角度是不同的,所以在结构上出现彼此包容的现象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提高”“扩大”“睡觉”等数量众多的词都是由短语凝固而成,已经是学界共识,也就是说,“短语可以构成词”并不是本文的创新。
2. 像“辉煌”“飞机”这些词,“辉”“煌”“机”已经不能独立运用,不具备“词”的特征,能看成是“词+ 词”构成的吗?在今天,“辉”“煌”确实不能独立运用了,但是,谈造词,要有历史观念,要探求词的形成过程。我们认为,在“辉煌”这个词形成的年代“辉”“煌”应该是可以单用的,最起码在书面语中可以单用。至于“飞机”的“机”,我们认为能独立运用,比如可以说“人机对话”“此机缺售”。一种语言是一个立体的存在,存在多种语体,如通俗体、正式体、典雅体等,如果只是以口语作为标准,认为连“金”“叶”都不能独立运用(得是“金子”“叶子”才可以),都不符合词的标准,那会带来很多问题。
3.“词 + 词”怎么还是“词”呢?就像“短语 + 短语”仍然可以是短语、“句子 + 句子”仍然是句子一样,“词 + 词”也可以是词。实际上“词 + 词”可以构成不同的语法单位:如果带上语调,就是句子(如“真好!”“好看!”);如果是按照一定句法规则临时编码的静态单位,就是短语(如“好歌”);如果是现成的已经编好码的静态单位就是词(如“好处”)。
4. 如果取消语素,合成词的组成成分怎么称说?由什么组成就称说什么:由词组成就称为“词”,由短语组成就称为“短语”,从而与短语、句子的组成成分统一起来。也就是说,汉语的合成词、短语、句子的组成成分都可能而且只能有两种:词、短语,合成词、短语、句子都可以由词、短语组成,判定一个语言片段是什么语法单位,不是看它由什么组成,而是看它的区别性特征:句子是动态单位,短语和词是静态单位,不过短语是根据表达需要按照一定句法规则临时编码的静态单位,词是现成的编好码的静态单位。
关于可能遇到的诘难,暂时谈这些。接下来我们看看采用这种方法会带来什么积极的影响。
1. 避免“语素”的不确定性。作为一个语法单位,应该具备赖以区别其他语法单位的独立特征,如句子有语调,短语是临时编码的静态单位,词是现成的编好码的静态单位,判别它们不需要借助其他语法单位。而语素,如果离开词,就不能确定它的属性,语素没有赖以区别其他语法单位的形式特征。如果说一个语言成分既是语素又是词,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我们说词、短语可以实现为句子,是从静态、动态不同层面来说的,如果在静态层面,词就是词,短语就是短语,不可能既是词又是句子或者既是短语又是句子。所以同在静态平面,说一个成分既是语素又是词,难以成立。
2. 消解“语素组”。“语素组”和“语素”面临同样的困境,就是都缺少独立的形式特征,离开词, 就不知道那是一个“语素组”还是短语。如“割草”,独立的时候是短语,在“割草机”里面就成了语素组。“语素组”的产生,深层根源有两个,一是先入为主的“词是由语素构成的”这一假说,二是“语素是最小的有意义的语法单位”这一界定。
3. 符合汉语实际。取消语素,可以更加客观地体现汉语作为孤立语的语法特征,体现汉语构词的丰富性多样性。汉语应该建立起一个与印欧语系不同的构词理论体系,不能亦步亦趋,死搬硬抄morpheme。


词组

“词组是由词和词按一定的句法规则所组合成的比词大的能独立运用的音义结合体”,这是唯一一个真正从结构角度出发界定的语法单位。与其他语法单位相比,短语的区别性特征是:按照一定句法规则临时编码的,静态单位。一般认为,短语加上句调可以实现为句子,但一个句子去掉句调不一定是一个短语(详见上文第一部分)。因此,目前语法学界所说的主谓、动宾等“句法结构”严格来讲实际上是“词组结构”。
目前大家比较关注短语的结构分析,短语的功能分析还远远不够。下面我们尝试着从功能角度对汉语短语进行一些分类。
1. 比较结构。典型结构形式为:形容词 + 数量短语
         好一点儿 便宜一点儿 快三分钟 早一天
只要具备这个结构形式,就具备“比较”的语法意义。
2. 疑问结构。主要有以下几种结构形式:
(1)动词语 + 不 / 没 + 动词语
         去不去 去没去 吃没吃饭 洗不洗衣服
(2)形容词 + 不 + 形容词
         好不好 漂亮不漂亮 舒服不舒服
(3)动词语+ 还是+不/没+ 动词语
         去还是不去 去还是没去 吃苹果还是不吃
(4)名词语 + 还是 + 名词语
         今天还是明天 你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 白猫还是黑猫
只要具备这些结构形式,就有“疑问”的语法功能。如“究竟”需要疑问词或疑问结构共现,上面的结构形式都可以满足这个需求。
3. 逻辑结构。具备紧缩形式和复句逻辑关系:
(1)不 + 动词重叠
        不试试 不看看 不研究研究
动词重叠在现实语境中不能受“不”修饰,只有在虚拟的语境里可以,如“不试试就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2)一 + 动词语 A+ 就 + 动词语 B
        一见她就笑 一喝酒就脸红 一吃就胖
(3)再 + 动词 A/ 形容词 A+ 也 + 动词 B/ 形容词 B
        再便宜也不要 再跑也来不及 再丑也漂亮(情人眼里出西施)
4. 可能结构。动词 + 得 / 不 + 形容词 / 动词
        拿得动 拿不动 听得见 听不见 看得清楚 看不清楚
以上只是举例性质的,汉语短语到底有多少功能结构,还需要学界同仁深入挖掘。

综上,汉语的语法单位可以分为动态和静态两种。动态单位就是句子。虽然大部分句子可以进行结构分析,比如由主谓短语、动宾短语等短语构成的那部分句子;但有的句子没有结构,比如独词句;有的句子看起来是一个结构,但不能用传统意义上的结构关系进行分析,如变式句、话题句,这部分句子应该是研究的重心。静态单位是词和短语。二者的本质区别是词是现成的,短语是根据表达需要按照句法规则临时编码的。合成词、短语的构成成分是相同的:词和词可以构成短语,也可以构成合成词;词和短语、短语和短语可以构成多层短语,也可以构成合成词。语素和由此派生出来的语素组,鉴于下面两个原因,可以取消:一是二者没有独立的形式标志,离开词就无从谈起;二是没有它们,并不影响对汉语的句子、短语、词等语法单位的观察和分析。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山东方言白话文献比较语法范畴研究”(16BYY130)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史冠新,男,山东淄博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授,全国汉语国际教育硕士专业学位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现代汉语研究。



参考文献

[1]邵霭吉:《汉语九级语言单位试说》,《盐城教育学院学报》1991 年第 2 期。

[2]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现代汉语》(增订五版)下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年。

[3]陆俭明:《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

[4]金兆梓:《国文法之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年版。

[5]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24 年。

[6]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年版。

[7]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版。

[8]高名凯 :《汉语语法论》,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 年版。

[9]《现代汉语词典》已经将“请问”作为动词收入。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 书馆,2005 年。

[10]黄南松:《现代汉语中词组和句子的区别》,《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5 年第 4 期。

[11]史冠新:《现代汉语语气词界说》,《山东社会科学》2008 年第 10 期。

[12]孙德金:《从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角度看汉语“词”的问题》,《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1 年第 5 期。

[13]本人曾证实语气词“吧”是“不啊”的合音。参见史冠新:《临淄话中的语气词“吧”》,《中国语文》1989 年第 1 期。

[14]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年。

[15]张丽萍:《内部结构为跨层关系的双音合成词研究》,山东大学硕士论文,2016 年。

[16]冯胜利认为“同步稳相回旋加速器”是一个句法单位,但显然超出人们的词感。参见《从韵律看汉语“词”“语”分流之大界》,《中国语文》2001 年第 1 期。

[17]陆俭明:《我关于“字本位”的基本观点》,《语言科学》2011 年第 3 期。


责任编辑/冯济平

排版/张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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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编辑于:2024/1/7 拔丝英语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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