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姓渔民方言分布在浙江西部、安徽南部地区,是目前濒危最严重的汉语方言之一,目前使用人口已不足千人。该方言的使用者主要是生活在新安江、兰江、富春江三江水上的一个特殊族群,历史上被称作“九姓渔民”或“九姓渔户”。解放以前,九姓渔民是一个社会地位比一般平民还要低下的居民群体,是“贱民”的一种。
1958年合作化运动,各地渔民纷纷上岸定居,老一代渔民仍以捕鱼或航运为生,但大多数渔民后代逐渐放弃了原有的生产方式,转而到附近乡镇工作以谋求生存。渔民上岸后,虽然仍保有相对独立的居住区域,但生活方式已经大不如前,因此,九姓渔民不得不学习当地的岸上方言(徽语或吴语),其自身方言在近几十年间使用人数日益减少,使用范围日益狭小,呈严重萎缩状态。无论从语音、词汇,还是语法的样貌来看,九姓渔民方言都正在迅速地向当地的岸上方言趋同。即将启动的濒危方言保护工程也将对九姓渔民方言作最后的资料搜集和保存,本文记录整理的主要是我们在2006年到2009年间在浙江梅城、大洋、三都、兰溪、淳安、窄溪等地调查的九姓渔民方言的语法特点。
一 词法特点
1. 词缀
词缀作为附加式的构语语素,在汉语各个方言中的表现都不尽相同。有些是典型词缀,没有实在意义,只起构词、补足音节的作用,如北京话的形容词后缀“巴(干巴、抽巴、皱巴、糊巴)”、东北话的动词后缀“哒(拍哒、敲哒、磕哒、甩哒)”;也有一些是由有实义的语素逐渐虚化而来,实义越来越弱、构词能力越来越强,如北京话的“实(结实、瓷实、老实、踏实)”、广州话的“仔(肥仔、靓仔、刀仔、石仔)”。
总的说来,九姓渔民方言里的词缀用途比较广泛,但是和普通话等的用法不尽相同。一些普通话带词缀的词,九姓渔民方言是相应的单音节词或不带词缀的多音节词,如普通话说“盘子”,九姓渔民方言说“盘”;一些普通话不带词缀的词,九姓渔民方言却用词缀构词,如普通话说“云(彩)”,九姓渔民方言说“云头”。在这方面,九姓渔民方言和附近的吴徽语存在许多共性。
九姓渔民方言的词缀主要有:前缀“阿、老、第、初”,后缀“子、头、儿、佬(倌)、家、鬼、货、个”等,以及形容词生动式中一些类似中缀或后缀的成分。其中“老”、“第”、“初”的用法和普通话相同,其他词缀需要略作说明。形容词生动式的词缀见下文。
① 阿
前缀“阿”一般用于构成亲属称谓,如:
阿伯(爸爸,面称)|阿公(公公,夫之父)|阿□[ɑ53u24] (叔叔/爸爸/继父)|阿婶(婶婶/继母)|阿姨(姨妈,比母小)|阿姨夫(姨夫)|阿哥(哥哥)|阿姊(姐姐)
② 子
后缀“子”的作用是加在名词性、动词性或形容词性成分后面构成名词,在九姓渔民方言中,带“子”的词包括一些普通的指物名词、亲属称谓、以及表示有生理缺陷或人品不好的指人名词。如:
龙雹子(冰雹)|李子|驴狗子(驴)|面架子(脸蛋)|□子[liɔ21ʦɿ44](男阴)|腰子(肾);
儿子|老子|瞎子|傻子|呆子|哑□子[uɑ21pɑ44ʦɿ53](哑巴)|跷子(瘸子)|麻子|缺子(豁牙或豁唇的人)|洋鬼子(白化病者)|讨饭子
③ 头
后缀“头”在九姓渔民方言中的构词能力较强,一般加在名词性、动词性或形容词性成分后面构成名词,其中有些“头”的实义并未完全虚化,含有“头上、顶端”等意义。如:
日头|云头|山头|坎头|岸脚头(河岸)|坟头|石头|拳头|鼻头|前头|后头|芋头|雄鸭头(公鸭,也指公鸭嗓的人)|柜头|毛娘头(婴儿)|小鬼头(小男孩儿)|柱头|私下头(私生子)|晚儿头(养子)|领头(领子)|浇头(卤子)|冷饭头(剩饭)|二婚头|吃头|看头|做头|苦头|甜头
“头”还可用在“老二”、“老三”等序数词后,组成“老二头”、“老三头”;还可用在表示钱的数量短语后强调面值,如“一分头”、“一角头”、“一块头”、“十块头”等。
其中“吃头”、“看头”这类动词性成分加“头”的形式在普通话里也有很多,如“想头”、“盼头”、、“念头”、“嚼头”等。钱乃荣(1992:719)介绍了吴语的情况:“‘头’还可以与‘有’合用,表示动作持续一段时间,如‘有讲头(要讲许多时间)、‘有吃头’(要吃许多时候),与‘没有’合用,表示不值得,如‘呒没用头’(不值得用),‘呒没去头’(不值得去)。‘头’与‘有啥’、‘呒啥’合用表示‘值得、不值得’,如‘有啥好看头!’(有什么好看的!)‘呒啥叫我头’(不值得叫我);还可以表示并不如此,不必如此,如‘你有啥哭头!’(你不必哭!),‘呒啥开心头’(不必高兴)。”在“吃头”、“看头”、“想头”、“盼头”等词中,“头”的词缀身份已经比较稳固,普通话中,这些词一律读轻声,不过很明显,它们和“有”、“无”的关系还很密切,几乎不能脱离“有”、“没(有)”使用,而“念头”、“苦头”、“甜头”等词挣脱了束缚,如可以说“这个念头不错”、“吃了不少苦头”、“尝到了甜头”。
④ 儿
九姓渔民方言“儿”尾不是太丰富,主要加在名词性成分后构成名词,有时也可加在个别量词、形容词性成分后。跟普通话一样,后缀“儿”具指小、少、喜爱等意义和色彩。如:
桌儿|筷儿|鸟儿|瓢儿|老头儿|兔儿|一□□[ti55ti55]儿(一点儿)|瞎儿(瞎子)
⑤ 佬(倌)
“佬”是指人名词的后缀,一般多含贬义或戏谑意味。如:
乡里佬|外国佬|同年佬(同岁的人)|杀猪佬|管家佬|磕子佬(结巴)
九姓渔民方言在称谓上还有一个“佬倌”的后缀,用在背称的“兄弟姐妹”上,即:哥佬倌、弟佬倌、姊佬倌、妹佬倌,此外,还可以说“新佬倌(新郎)”。这一情况未见于附近吴徽语地区。不过“佬”和“倌”可能不是一个层次上的词缀,“倌”应该是二次附缀的结果。
⑥ 家
“家”也是指人后缀,用在表示性别、老幼的成分后面。如:
女人家|小人家(小孩儿)|后生家(小伙子)
⑦ 鬼
“鬼”是贬义的名词后缀,如:
烟鬼|酒鬼|小气鬼
指“儿子”也可以用“小鬼”,“大儿子”说“大小鬼”。
⑧ 货
“货”也是贬义的名词后缀,如:
卖胖货(婊子)|婊子货|肚里货(动物下水)
⑨ 个
九姓渔民方言的“个”用在动词性、形容词性成分后面,和普通话的“的”一样,具有名词化的作用。“个”字结构里的“个”与结构助词的“个”不同。如:
看相个|做戏个(演员)|走江湖个|变戏法个|做生意个|教书个|开汽车个|做手艺个|补镬个|焊洋铁壶个|撑船个|揢鱼个|烧饭个
2. 重叠
总体看来,九姓渔民方言的重叠形式不太丰富,除少数名词、单音节动词、形容词有重叠现象外,其他词一般不能重叠。形容词生动式的重叠见下文。
① 名词:在九姓渔民方言中,以重叠的方式构成的名词很少,只限于部分称谓词及个别身体部位名称、动物名称等。这些词都有一定的亲昵色彩,如:
爹爹|嬷嬷(奶奶)|嫂嫂|奶奶(乳房)|蟢蟢(蜘蛛)|毛毛虫|毛毛凳(小凳子)
② 动词:九姓渔民方言中的双音节动词不能重叠,没有像普通话的“研究研究”、“商量商量”的说法。部分单音节动词可以重叠,重叠的方式有几种,一是直接重叠,表示:
a. 动量小(尝试),如:
侬来试试(你来试试)。
b. 时量短(短暂),如:
其吃吃饭就跑掉了(他吃了饭就走了)。
二是重叠后再加上“看”,表示尝试,“看”的读音为[kʰᴇ44]。如:
看看看|闻闻看|忖忖看|试试看|问问看
有的时候,表示同样的意思,不用动词重叠形式,而是在“动词+下/记”的结构后再加上一个“看”。如“看看看”还可以说“看下看”或“看记看”,“忖忖看”还可以说“忖下看”或“忖记看”。
三是重叠后加补语,表示结果。如:
揢了弗少个鱼,大家分分掉好了(抓了不少鱼,大家分了吧)。
③形容词:可重叠的形容词只有“慢”、“轻”、“好”等少数几个,重叠后加“交=[ʨiɔ53]如:
慢慢交=走(慢慢儿走)|好好交=话(好好儿说)
3. 形容词的生动形式
九姓渔民方言形容词生动形式主要有如下几种:
① “bA”型:“b”是修饰性成分,“A”是形容词词根。如:
铁硬|稀烂|精瘦|焦黄|喷香|粉碎|□新[ʨʰyəʔ5ɕin53]
这类词中,“稀”、“焦”等语素的构词能力较强,如“稀烂、稀破、稀臭”、“焦黄、焦燥”,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一种形容词前缀。
② “bbA”型:“b”是修饰性成分,“A”是形容词词根,“bA”型的生动形式一般都可以转化为“bbA”型。如:
铁铁硬|稀稀烂|精精瘦|焦焦黄|喷喷香|粉粉碎|冰冰冷|雪雪亮|漆漆黑
③ “bAbA”型:“b”是修饰性成分,“A”是形容词词根,可以认为“bAbA”型是“bA”型的重叠形式,但是这种形式不如前两种常用,由“稀+形容词词根”构成的形式较多,其他形式较少。如:
稀烂稀烂|稀破稀破|稀臭稀臭|精瘦精瘦
④ “bAxy”型:“b”是修饰性成分,“A”是形容词词根,“x”、“y”是没有实义的词缀。从词义色彩上来说,这类词一般都是贬义词。如:
稀臭活=隆|墨黑拉乌|漆黑拉乌|乱污骨=得=|□[mɔ53]软骨=得=
⑤ “A不xy”型:“A”是形容词词根,“x”、“y”是没有实义的词缀。从词义色彩上来说,这类词一般也都是贬义词。如:
傻不来呆|呆不隆咚
此外,还有一些Axyz、ABxy式的生动形容,如:
圆咕隆咚|油滋格=得=|臭叽板=地=|粘滋格=得=
软皮铁=忒=|眼泪板=地=|牛屄实=赤=
⑥ “Abb/Axx”型:“A”是形容词词根,“b”是修饰性成分,“x”是没有实义的词缀。这类形式后面的叠音后缀性质不一,有的是有实义的修饰性成分,起“状貌”、“拟声”等作用;有的则只起构词作用,已经看不出实义来了。如:
轻飘飘(状貌)|灰蒙蒙(状貌)|亮晶晶(状貌)|硬梆梆(拟声)
苦因因|长虚虚|甜咪咪|矮笃笃
⑦ “AABB”型:“AB”是双音节形容词,这类形式在九姓渔民方言中也不太常用。如:
好好灯=灯=(好好儿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老老实实|随随便便|普普通通|漂漂亮亮
顺便说一下,“AABB”型形容词生动式在变调上有一定的特点,由于掌握的材料不太充足,只能看到一些大致的变调趋势。如:
4. 代词系统
九姓渔民方言的代词系统比较复杂,拿单数人称来说,一般都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形式,这与九姓渔民生活的流动性不无关系。
① 九姓渔民方言的人称代词如下:
表5-1 九姓渔民方言人称代词表
大洋、三都船上话与梅城船上话基本一致,只是第一人称单数,大洋、三都船上话只说“我ɑ213/我侬ɑ21noŋ24”,淳安船上话和兰溪一致。
从水域上来说,桐庐位于建德、淳安等的下游,建德、淳安、兰溪的九姓渔民主要依附新安江、兰江而生,桐庐的九姓渔民则主要依富春江而生。从周边方言情况来看,桐庐地区属吴语太湖片,与南部吴语、徽语都有较大差别。显然,或是各自受当地岸上方言影响的不同,或是源流不同,窄溪(桐庐)船上话与兰—富—新三江口一带的船上话也有着比较重大的差异。尽管如此,无论哪一种船上话,其人称代词系统仍旧都是吴语型的。钱乃荣(1992:716)分析了吴语人称代词的类型,以单数人称代词为例,“我”、“你”、“他”各分两类,第一类是[ŋ~]类(包括退化的[ɦ~]和[ɑ])、[ȵi]、“他”类,第二类是[ŋÑn](包括退化的[ŋÑ])、[n`n~]、“其”类,其中第一类代表了北方话结吴语地区的覆盖层,第二类代表吴语比较古老的形式。九姓渔民方言的人称代词系统每个人称都有不只一种说法,可见,虽然其基本保留较古老层次,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新层次的冲击。
在语音上,第二人称复数兰溪、梅城等地船上话的后一个音节声母被同化为[n],第三人称复数兰溪、淳安等地船上话前一个音节促化为入声韵,也可以看化一种逆同化。此外,关于复数人称,各地的说法略有不同,梅城船上话与三都、大洋、兰溪、淳安船上话的区别在于后一个音节读舒声韵。江南镇(窄溪)船上话与其他差别较大,后一个音节用[t-]类音。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些人称代词复数形式是由人称代词单数形式韵母形态曲折而来的。如:
我侬A21noN24(我)→我勒=A21l«/5(我们)
渠侬ki21noN24(他)→渠拉ki33lA24(他们)
尔□n21t«µ24(你)→尔□n21t£24(你们)
② 指示代词方面,只有“近指”和“远指”两类,“这儿”、“那儿”九姓渔民方言比较统一地说成“仡里[kəʔ2li24]”、“尔里[n21li24]”,“仡”本字为“个”,兰溪船上话“那里”还可以说“□里[koŋ21li24]”,江南镇(窄溪)船上话“那里”说“□里[t«/2li44]”。
③ 其他常用代词举例如下:
谁:哪一个 lɑ44 iəʔ5 kɑ44
这个:仡个 kəʔ2 kəʔ5
那个:尔个/□个 n21 kəʔ5/koŋ21 kəʔ5
哪个:哪一个 lɑ44 iəʔ5 kɑ44
哪些:哪一些 lɑ44 iəʔ5 səʔ5
什么:啥里 sa33 li21
这么(高):□(高) ka24 kɔ53
那么(高):□(高) ka24 kɔ53
这么(做):□(做) ka21 ʦu44
那么(做):[个样]子(做) kɑŋ21 ʦɿ44 ʦu44
怎么(做):合=杰=(做)xəʔ2 ʨiəʔ2 ʦu44
为什么:为啥里 uᴇ44 sa33 li24
5. 程度表示法
① 九姓渔民方言里相当于普通话“很”的程度副词,多用“好”或“蛮”。如:
仡个人好多年前就弗有/过辈了(这个人很多年前就死了)。
浓霜蛮厚。(霜很厚)
渠船拉种了蛮大一只狗。(他家养了一条很大的狗)
“蛮”比“好”更常用一些。此外,普通话的“太”,九姓渔民方言用“忒”。如:
忒多了|忒热了|忒壮了(太胖了)
② 在普通话里,表示比“很”更高的程度时,程度词有前置和后置两种方式。前置的如“非常好”,后置的如“好得很”、“好极了”。九姓渔民方言也有类似的用法。如:
交关热|木老老热
热得紧|热得要命|热得要死|热得发痧|热得昏掉罢|热死了|热得弗得了
6. 量词的定指作用
量词与“这”、“那”连用时,九姓渔民方言可省去数词,这时量词具有定指的作用。如:
只鸡死掉罢。(鸡死了)
个小人家忒壮个了。(这个/那个孩子太胖了)
量词的定指用法并非可以应用于所有量词,一般说来,只有“只”、“个”这样使用范围较广的量词有定指功能,其他量词则缺乏这样的独立性。如:
仡双鞋破了。(这双鞋坏了)
仡本书我侬个。(这本书是我的)
除量词有定指作用外,表示“这些”、“这点儿”的“□[ti55]”也可以用来定指,如:
我□[ti55]生活做好起,做好再吃。(我先干活,干完再吃)
7. 否定副词
九姓渔民方言中的主要否定副词如下,动词“没有,无”列在最后,以资比较。
九姓渔民方言副词内部一致性较强,基本形式是“弗(勿)”,表示“不曾”的副词用“未”,“弗要”、“弗用”等词没有合音形式。
8. 结构助词
① 的
九姓渔民方言相当于“的”的结构助词是“个”[kəʔ5],如:
看书个看书,看报个看报,写字个写字。(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写字的写字)
这里顺带说一下语气助词。“个[kəʔ5]”除用作结构助词外,也可像普通话的“的”一样,用于句末充当语气助词,表示确认、强调的语气时。与普通话相比,九姓渔民方言更喜欢在句末带上语气词“个”,这与东南多数方言一致。如:
弗管侬去弗去,横竖我要去个。(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要去)
当语气变为“强调、提醒”,或用于疑问句,表示因觉不大合理或不大相信而提问时,句末语气词则变为[kᴇ0],如:
弗是尔[个样]子做个[kᴇ0],要[个样]子做个[kᴇ0]。(不是那么做的,要这么做)
渠话就去个,合=杰=还在家里个[kᴇ0]?(他说马上就去,怎么还在家里?)
前一个句子表示“提醒”,后一个句子表示因觉得不大合理而发问。
当“个”与“啊”连用,有时会合音为“噶[ka0]”,一般用来表示惊讶或猜测的语气,如:
侬一个人去噶?(你自己去的吧?)
□[ka24]便宜噶?(这么便宜啊?)
此外,表示推测时,“个[kəʔ0]”与“哇[ua0]”连用还会产生“啩 [kua0]”一类的语气助词,这与广州话相类。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东南方言语气助词方面的一些共性。不过由于调查及本文侧重点所限,这里暂时只指出一些现象,以供日后研究参考。
② 地
九姓渔民方言中相当于普通话“地”的成分用“交[ʨiɔ53]”,一般是用在祈使句中,状语由单音形容词重叠而成。如:
慢慢交走(慢慢儿走)
轻轻交走。(轻点儿走)
好好交话。(好好儿说)
③ 得
相当于“得”的结构助词,九姓渔民方言中也用“得[təʔ5]”,如:
仡座山我爬得上去,渠爬弗上去。(这座山我爬得上去,他爬不上去)
吃得太多了。
仡个吃得,尔个吃弗得。(这个能吃,那个不能吃)
在可能补语中,九姓渔民方言有时用“了”,如:
我敲了渠过个。(我打得过他)
曹志耘(1999:173)指出:“作为完成体助词的‘得’、‘了’是‘得’、‘了’完成、完了义虚化的结果。同样地,作为动补结构中结构助词的‘得’、‘了’也应该是‘得’、‘了’完成、完了义虚化的结果。”
二 句法特点
1. 完成体了1
表示动作完成,九姓渔民方言是在动词后面加助词“了[ləʔ0]”。如:
吃了饭再去好弗个?(吃了饭再去吧?)
我买了一只碗。(我买了一个碗)
除加体助词外,九姓渔民方言还可以用“动词重叠+宾语/补语”的结构表示动作完成。如:
我吃吃饭就去。(我吃了饭就去)
年纪蛮轻个,让别个撞撞去/撞去了。(年纪轻轻,就叫别人撞了)
2. 已然体和将然体
九姓渔民方言的已然体助词和将然体助词没有分别,都用“罢[pa0]”或“了[ləʔ0]”,兰溪船上话较古老的说法是“罢”,但由于受到新安江等其他方言的影响,“罢”与“了”混用,并且“了”有逐渐代替“罢”的趋势。如:
表示将然时,为了跟已然相区别,主要的办法是在动词前面加上“要”、“快”等副词。
就兰溪船上话较古层的层次而言,“了”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罢”相当于普通话的“了2”,二者区别比较明显,如:
生病生了几日罢。(病了几天了)
这时“了”表示动作的完成或实现,“罢”是语气助词,表示事情从未发生到发生。当“谓词/谓词短语+了”用于句末,普通话的“了1”就同时获得了“了2”的意义,合并成“了1+2”,既表示动作实现,又包含新情况出现或发生的意义。而兰溪船上话还是会用两种不同的形式表达不同的意义。如:
渠家来了。(强调动作完成)
渠家来罢。(强调事态变化)
不过当“了”与“罢”竞争,并出现取代“罢”的趋势,就逐渐与普通话的了1和了2相同了。如:
渠饭吃过了/罢,尔吃过未?(他吃了饭了,你吃了吗?)
在其他汉语方言中,如广州话,“他来了”说“渠嚟咗喇”,这时相当于普通话“了1”的“咗”,和相当于普通话“了2”的“喇”,同时出现,各司其职。但是九姓渔民方言中,即便是较古老层次的兰溪船上话,也不能说“渠来了罢。”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同表动作完成,九姓渔民方言中的“了”并不像广州话的“咗”一样,有那么严格的体貌身份限定,它在某种意义上讲,具备向语气助词转化的可能性。
3. 进行体
表示动作正在进行,九姓渔民方言大都是在动词前用一个由介词和表方位的指示代词构成的介词短语。这个介词短语里的指示代词都是非重读音节,并非确指,整个句子的语义重心不是动作在“哪里”进行了,而是动作“正在”进行。指示代词用近指代词还是远指代词,要视该动作离说话人距离远近而定。这样的表达法在汉语南北方言中都可见到。如:
渠待仡里吃饭。(他正在吃饭,离说话人较近)
渠待尔里吃饭。(他正在吃饭,离说话人较远)
“待”一般变调读作[tᴇ21](有时也用“在[ʦᴇ44]”),有时候还会省去“仡”或“尔”,直接说“渠待里吃饭”。兰溪船上话“在”说“抓=[ʨyɑ534]”,“抓=”和“待”用法相同,只是用词不同。如:
渠抓=/待(仡)里哭。(她正哭呢)
我抓=/待新安江工作。(我在新安江工作)
我抓=/待船拉。(我在家里)
此外,普通话里有“跑着跑着”、“说着说着”之类的进行体重叠形式,后面通常加“就”引导的分句,表示前面的动作被打断或发生变化。九姓渔民方言中也有这类的用法,但是动词后用的不是助词“着”,而是“记”、“下”等量词。如:
渠跑记跑记就停落来了。(他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
渠话下话下就停落来了。(他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
“跑记跑记”、“话下话下”相当于普通话的“走着走着”、“说着说着”,其中“记”有两个音,[ki44]或[ʧi44],前面一个读音更常说一些,可能是古音层次的保留。此外,还可以说:
看记看记|吃记吃记|笑下笑下/笑记笑记|哭记哭记|骂记骂记|忖记忖记
这和广州话中的“V下V下(听下听下瞓着咗)”结构和功能相同,都是动词加量词后重叠表进行,继而发生后续结果。
4. 持续体
普通话用助词“着”构成持续体。在九姓渔民方言里,尚无严格的持续体表示法。如要表示动作、状态处于持续之中,只有借助其他办法。如:
坐到来吃比徛起来吃好。(坐着吃比站着吃好)
门开到仡里。(门开着)
前面一个句子是用“动词+趋向补语”的方式表达,与周围“动词+方位/处所词”的表达法略有不同。不过“到来”、“起来”等趋向动词的意思都比较虚化,类似于普通话中“说起来”、“吃起来”等短语中的“起来”。后面的句子和进行体一样,都是带方位、处所词语。不同的是,进行体是加在动词前,持续体是加在动词后。而且动词和方位、处所词语之间的介词也有所不同。进行体用“在/抓=”,持续体用“到[tɔ21](变调)”。
侬坐到(仡)里!(你坐着!)
侬徛到仡里!(你站住!)
当持续体用于祈使句时,如果动词与肢体动作(行动)有关,则后面加方位、处所词语,如果是其他“听”、“看”、“等”等非肢体动作词,则在动词后加补语“牢[lɔ33]”。如:
侬听牢!(你听着!)
侬看牢!(你看着!)
侬等牢!(你等着!)
下面是带宾语的例句,前面两句显然是采用了完成体的说法。后面两句则用动词后加补语“牢”的形式。
渠今朝穿了一身新衣裳。(他今天穿着一身新衣裳)
路拉=停了一部车。(路上停着一辆车)
渠戴牢一顶帽。(他戴着一个帽子)
渠担牢渔网。(他拿着一个渔网)
再如:
渠家里门锁个,槛门也关个,一个人都弗有。(他家门锁着,窗户也关着,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例句也是无宾句。不过本句的主语是指物的受事,动词后没有补语,直接加语气词“个(的)”。
5. 处置句
九姓渔民方言处置句跟普通话一样,一般是通过在动词前面加介词短语的方式来表达。介引受事的介词用“把[pɑ24-44]”,如:
尔把门关好。(你把门关上)
尔把钞票囥好,弗要跌落去了。(你把钱放好,别丢了)
渠把碗敲破了。(他把碗打了)
有时也可不用介词,直接把受事放在动词前面。如:
有些地方太阳叫日头孔。(有些地方管太阳叫日头)
“把”除了用作介引受事的介词外,还有相当于普通话动词和介词“给”的意义,但是声调略有不同,读作阴平[53]调。如:
把我一本书。(给我一本书)
侬把我一把剪刀。(你给我一把剪刀)
渠把我个桃。(他给我一个桃子)
把尔个东西递把我。(把那个东西递给我)
6. 被动句
九姓渔民方言的被动句是通过在动词前面加介词短语的方式构成的。介词后面一定跟有施事,没有像普通话“车被偷了”那种只出现介词不出现施事的被动句式。介引施事的介词用“让”,读音为[(ȵ)ia44]或[iɑŋ44],[(ȵ)ia44]是较古老层次的读法。如:
碗让渠敲破了。(碗被他打了)
碗敲破了。(碗打了)
7. 双宾句
在陈述句里,九姓渔民方言双宾语的顺序跟普通话一样,都是间接宾语在前,直接宾语在后。在祈使句里,有两种语序,间接宾语先于直接宾语的语序较为常用。如:
此外,祈使句用法还可以说“担一本书把我侬”,可能是受吴语其他方言影响的结果。
8. 反复问句
先看例句:
非过去时的反复问句,九姓渔民方言一般采用“V+否定副词+V”(“V”是谓词,下同)的格式。再如:
侬想弗想去啊?
侬敢弗敢吃?
还有弗有饭了?
仡朵花香弗香?
有时也可省略后面一个谓词或谓词结构,说成“V+否定副词”,通常后面还跟有语气词“个”,如:
我好弗来个?(我不来好吗?)
明朝侬去弗?(明天你去不去?)
侬识字弗个?(你认识字吗?)
侬吃茶弗个?(你喝茶吗?)
再看下面几个句子:
尔打算去罢?(你打不打算去?)
侬还记着我罢?(你还记得我吗?)
担得动罢?(拿得动吗?)
这里的“罢”读[pəʔ5]。九姓渔民方言用正反问发问的情况比较多,用是非问发问的情况比较少,这里的语气词“罢”与“不”同音,由于九姓渔民方言的否定副词用“弗”而非“不”,这种形式的问句来源如何、究竟是否属正反问还不好断言。
过去时的反复问句,九姓渔民方言一般也是“V+否定副词+V”与“V+否定副词”两种格式并用,但后者更常用。再如:
渠去未去?(他去没去?)
尔到北京去过未?(你去过北京没有?)
9. 可能补语
以往的研究中,通常误认为“吃得、吃不得”是普通话的说法,事实上普通话除“使得、使不得”,“打不得骂不得”这几种固定说法外,口语中动词后加“得”或“不得”的可能补语用法比较少见。而像多数南方方言在动词与结果补语或趋向补语之间加“得”或“不”的说法在北方方言中也分歧较大。如“吃得饱”在北方方言中有如下几种常见形式:
吃得饱|能吃饱|吃饱了(liǎo)
因而“吃得、吃不得”这种可能补语形式,可以说是近代汉语以降,官话的书面语形式,也是南方方言的主要形式。九姓渔民方言也有这两种可能补语,只是用词有所不同。如:
“这个吃得”的意思,九姓渔民方言还可以说“仡个东西好吃”,但一般不用“弗好吃”表示“不能吃”。第二种可能补语中的“得”,有时可以用“了”,如:
尔一碗饭吃了[ləʔ5]饱罢[pəʔ5]?(你一碗饭吃得饱吗?)
我敲了渠过个。(我打得过他)
这种形式有可能是与周围方言接触产生的结果。
10. 宾语与补语的位置
当动词后面既有宾语,又有补语的时候,在宾语与补语的顺序上面,九姓渔民方言与普通话有以下两点不同。
① 数量补语可在代词宾语前,如“叫他一声”这句话,九姓渔方言可以说:
□[yɑ53]渠一声。
□[yɑ53]声渠。
② 宾语常在可能补语前
要在“单音动词+得/不+可能补语”的短语中加进宾语,普通话一般是把宾语加在可能补语后,如“打得过他”、“打不过他”。
在九姓渔民方言中,肯定句一般是把宾语放在“得”(或“了”)与可能补语之间,否定句则有几种形式,最常用的是把宾语放在可能补语之前。如:
语序的多样性,可能与周围方言及普通话的影响有关。不过九姓渔民方言与严州方言的不同之处在于,九姓渔民方言更多用“我打他不过”的语序,而严州方言“我打不他过”的说法最常见。
11. 动词的后置成分
在普通话里,限定、修饰动词的词语要放在动词之前,如“你先走”的“先”。有些方言则把限定、修饰动词的词语置于动词之后,如广州话“你行先”的“先”。为了称述方便,我们暂依曹志耘(1998)把这种置于动词之后的词语叫做动词的“后置成分”。事实上,不同方言的不同词语性质并不完全相同,所谓“后置”只是一种相对的说法,如广州话的“先”可以移至动词前,但有些词语只能放在动词之后或句末,不能前移,如吴语中的“起”。
在九姓渔民方言中,动词有以下几类后置成分。
① 表继续的后置成分“添”
九姓渔民方言的“添”除用作动词外,还可以用在动词性词语后,表示将动作继续进行下去,有“再”、“还”的意思。动词前可不加“再”,也可以加“再”。如果前面有了“再”,后面的“添”可以省掉。“添”在这里仍读本调,不读轻声。如“再吃一碗”:
再吃一碗添。
再吃一碗。
吃碗添。
有时“添”表达的是一种夸张的语气,后面还可以加别的语气词。如:
渠还要话自家买只船添来!(他还说要自己买条船呢!)
除对动作表示“追加”外,“添”还可以用于表示数量的剩余,一般与“还有”、“只有”等词连用。如:
还有十里路添。(还有十里路[才能到])
只有/还有/就剩十里路添啦。(只有十里路[就到了])
② 表示重复的后置成分“过”
九姓渔民方言的后置成分“过”用在动词性词语后,表示出于上文提及的理由,另外再进行一次该动作,以便改换现有的状态。如买衣服时要求调换时:
换一件。
换一件过。
换件过。
再如:
我未听清楚,尔侬再话遍过。
写得忒差了,写遍过。
用“过”一般是梅城船上话的说法,兰溪则可用“添”,如“尔侬再话遍添”。“过”在这里也读本调,不读轻声。
③ 表领先的后置成分“起”
九姓渔民方言的“起”可用在动词性词语后,作用跟普通话里放在动词前修饰动词的“先”基本相同,即表示“起”字之前的事件在动作的时间次序上具有领先性。动词前面可不加“先”,也可加“先”。如果前面有了“先”,后面的“起”可以省掉。“起”作后置成分时读本调,不读轻声。如:
④ 表领先的后置成分“着”
九姓渔民方言的“着”可用于动词性词语或表示时间的名词性动词后,作用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再(说、去……)”。“着”之前如果是动词性词语,则表示该事件在动作的时间次序上具有领先性;“着”之前如果是表示时间的名词,则表示等到该时间的时候再做某事。“着”在这里读轻声,读音为[ʨiɔ0]。如:
明朝着。(明天再去)。
歇下着。(歇会儿再干)
弗要慌/急,等我写完着。(别急,等我写完再说)
吃杯茶着再去。(喝点儿水再去)
值得注意的是,类似于“着”的成分在北方方言中也存在,如曹志耘(1998)曾经论述过汉语方言中表示动作次序的后置词语有五大类:等、可、着、起、先。事实上,北方方言里(如东北方言)中的“的”也有“着”的功能,如:
(你等)我喘口气儿的。(我先喘口气儿)
我想想的。(让我先想想)
歇会儿的,忙啥?(先歇会儿,急啥?)
——你啥时候去啊?
——明天的。(明天再去)
等我一会儿,我锁上门儿的。(等我一会儿,我先锁上门)
这里的“的”并不像南部吴语(如汤溪方言)的“着”、济南方言的“可”那样用途广泛,总体来说,它更像个语气词,但是在句中的作用除足句外,还有“先……”、“再……”等的意味,功能和部分“着”和“可”完全相同。因此也可提醒我们进行方言调查,尤其是北方方言调查时,应留心一些不易为人察觉的隐藏的形式。
12. 其他
这里散记一些调查到的其他语法项目,未成体系,附此备考。
① 趋向补语
普通话中,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趋向的补语是“起来”,如“站起来”、“想起来”、“冷起来”等,九姓渔民方言中也有这类的补语,如:
徛起来|坐起来|(天公)冷起来了|忖着罢(想起来了)
与普通话略有不同的是,在表示思想动作的时候,趋向补语用的是“着”。当趋向补语用于述宾结构时,普通话一般说“刮起风来了,下起雨来了”,即将趋向补语插入述宾结构中,但九姓渔民方言并不会将述补结构拆开,如:
落雨来了,起风来了。
此外,九姓渔民方言中还有一些其他补语,可以认为是表示动作或状态的趋向的,也可以认为是表示结果的,如:
鸡死掉罢。(鸡死了)
鞋破掉罢。(鞋坏了)
侬把剩下来个饭都吃掉好了。(你把剩下的饭都吃了吧)
渠吃过饭就跑□[ki44]罢。(他吃完饭就走了)
渠让别个敲□[ki44]罢。(他让别人打了)
咸苦□[ki44]了。(咸得发苦了)
其中□[ki44]本字未明,疑是“去”,发音人也认为是“去”,但声母不送气,待考。
② 语气助词和叹词
九姓渔民方言中的语气助词,前面已经提到过的有:
了[ləʔ0]:表事态发生变化,相当于普通话“了2”;
罢[pa0]:表事态发生变化,相当于普通话“了2”;
罢[pəʔ5]:表疑问,用于是非疑问句中,相当于普通话的“吗”,是否是“不”未明;
个[kəʔ0]:表肯定语气。
个[kᴇ0]:表强调、提醒的语气,或用于疑问句,表因觉不大合理或不大相信而提问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常用语气词,这里根据现在材料,略作介绍:
啊[a0]:用于疑问句句末,相当于普通话的“啊”,当然也会受到前面音节的影响,有“呀”“哇”等变体。如:
侬弗去啊?(你不去啊?)
渠去未啊?(他去没去啊?)
噶[ka0]:“个”与“啊”连用的合音形式,用于疑问句,表惊讶或猜测的语气,有时也可不用合音形式。如:
骂着噶?(挨骂了吧?)
个本书是侬噶?(这本书是你的吧?)
□[ka24]便宜噶?(这么便宜啊?)
侬还弗晓得个啊?(你还不明白啊?)
啩[kua0]:“个”与“哇”连用的合音形式,用于疑问句,表询问兼猜测的语气。如:
弗是啩?□[ka24]便宜噶?(不是吧?这么便宜啊?)
大概是啩?我亦弗晓得。(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
来[lᴇ0]:用于陈述句,表确认的语气,带有夸张的意味。相当于普通话中“呢”的部分用法。如:
渠还要话自家买只船添来!(他还说要自己买只船呢!)
渠还是大学生来!(他还是大学生呢!)
渠还到过外国去过个来!(他还去过外国呢!)
呢[ȵi0]:用于特指问句,要求确切回答,或由特指问句构成的反问句,相当于普通话中“呢”的部分用法。如:
啥里事体呢?(怎么回事呢?)
哪个晓得呢!(谁知道呢!)
啦[la0]:用于是非问句,表疑问、感叹等语气等,可以认为是“了”和“啊”的合音形式。如:
渠困着啦?(他睡着啦?)
今朝就去啦?(今天就走啦?)
通家吃光啦?(全吃光啦?)
好了[xɔ21ləʔ0]:用于祈使句表建议。如:
我要去了,第两回再话好了。(我要走了,下次再说吧!)
揢了个弗少鱼,大家分分掉好了。(捕了不少鱼,大家分分吧!)
还有仡□[ti55]儿水,倒倒掉好了。(还有一点儿水,倒了吧!)
“好了”的用法与语气助词相同,但认定其为语气助词可能还会引起一些怀疑。事实上,这类形式的语气词在不少汉语方言中都存在着,如书面语中较多使用的“罢了”,它们显然是由实词进一步虚化而来,但当其实义逐渐淡化,用于句尾表达一定语气,把它们当作语气其实未尝不可。在汉语方言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以下类似的情况:
其中朱自清、鲁迅的句子引用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1998:13),“算了”、“得了”在北方方言中都比较常见,“罢嘞”、“罢啦”是广州话的语气助词。可以看到,这些词在意义上有共通之处,“好了”、“罢了”、“算了”、“得了”都表示某事情或动作可以终止了,而书面语中的“罢了”、广州话中的“罢嘞”、“罢啦”已经取得了语气助词的地位认可。我们可以认为,这类词语具有向语气助词发展的倾向,并且具备成为语气助词的可能性,从使用情况上来看,它们正处于虚化的过程中,只是虚化的速度有快有慢。“你赶快走得了”和“你都系快啲走罢啦”中的“得了”和“罢啦”几乎已经没有区别。鉴别其是否虚化的一个标准是,看用于句末的“好了”、“得了”、“算了”等是否可以换作“吧”,如果可以,就说明认定其为语气词是合理的。
以上为九姓渔民方言中一些常用的语气助词,下面介绍几个常用的叹词。
诶[ᴇ24]:通常用于答句句首,对对方的话语言谈表示认同。[24]调事实上是语调,而非字调。如:
渠困着啦?(他睡着啦?)
——诶,困着了。(嗯,睡着了)
噢[ɔ53]:通常用于句末,表示劝哄。[53]调事实上是语调,而非字调。如:
弗要哭了,噢!(不要哭了,噢!)
乖乖听爷爷话,噢!(乖乖听爷爷话,噢!)
嗯哪[n44nə0]:通常用于答句中,对对方的询问表示认同。这类答诺的形式在东北方言、湘方言中都存在。如:
仡只船是侬个?(这条船是你的?)
——嗯哪。(嗯)
③ “好”的语义及用法
作为形容词的“好”在普通话及汉语方言中的语义和用法就不需要多说了,这里主要介绍一下九姓渔民方言中作“应该、可以”讲的“好”。如:
仡些毛笋好吃个。(这些毛笋能吃)
好去上班了。(该去上班了)
好困觉了。(该睡觉了)
好出来了哇!(该出来了!)
弗好[个样]话个。(不能这么说)
侬弗好去。(你不要去)
仡支笔好用个。(这支笔能用)
在以上例句中,可以看到九姓渔民方言用“好”表示“可以、应该”,用“弗好”表示“不可以、不该”的意思,“好”的肯定与否定用法是对称的。但在其他一些汉语方言中,“好”的肯定与否定形式是不对称的,如广州话中“唔好”表示“不要、别”,但只有少数祈使句表劝说语气时可以用“好”,如:
你唔好闹渠啦!(你别骂他了)
你唔好咁大声好唔好?(你别那么大声行不行?)
好行啦!(该走了) 你好出嚟喇喔!(你赶快出来吧!)
如果要表达某样东西“能吃”,九姓渔民方言可以用“吃得”或“好吃”表达,如果要表达“不能吃”,则用“吃弗得”,一般不用“弗好吃”。这是因为“弗好吃”通常会产生歧义,让人不明白是“味道不好”还是“不能吃”,而“好吃”一般不会产生歧义,如果想表达“味道好”通常前面会加上修饰的副词“蛮”。如:
仡些东西弗好吃。(这些东西难吃)
仡些东西吃弗得(这些东西不能吃)
仡些毛笋好吃个。(这些毛笋能吃)
仡些毛笋蛮好吃个。(这些毛笋挺好吃的)
三 结语
浙江九姓渔民方言在语法特征上,与吴语接近,也跟东南其他方言有不少共性。其从面貌上来看,基本上是属于吴语型的方言。在调查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它正在日渐消亡。2009年,梅城的九姓渔民相继统一搬上了新楼,结束了水上居家的生活,这无疑对方言的留存也有致命的影响。对于这样一种严重濒危的方言,我们所进行的调查还很不充分。汉语方言的语法研究,总体说来还比较薄弱,如结构助词、语气助词、叹词的研究还很浅显,方言内部、方言之间、北方方言与南方方言之间的异同,得到的关注还不够。在方言语法调查中,人们往往忽视记音的重要性,忽视语音在语法研究中的基础地位。这些都是我们在日后的研究中应该注意并改进的。
(刘倩,任教于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
1主要发音人简介:唐云庆,男,1945年生,生于浙江兰溪江上。初中毕业,退休前以航运、货运为业。幼年生活于兰溪船上,六七岁到三河,后又到大洋,1970年到梅城。会说兰溪话、船上话及不标准的普通话。其所说的船上话主要是兰溪口音,因在梅城生活多年,也受到了梅城船上话的一些影响。其他发音人还包括张兰英(1941年生,梅城)、钱樟生(1945年生,梅城)、许水奎(1936年生,三都)、陈国良(1945年生,大洋)、陈宝康(1940年生,兰溪)、许金奎(1947年生,淳安)、陈关富(1942年生,窄溪)等。
2文中符号表示方法:有音无字的用“□”表示并注音,同音字用上标的“=”表示,合音字用“[]”表示。
3参见刘倩《浙江九姓渔民方言的性质——徽语包围中的吴语方言岛》,《中国语学研究·开篇》(日本),2014年第33辑。
(封面图来源于浙江在线)
责任编辑:老甘
图文编辑:紫璇
审读: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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