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公众号“远读重洋”, ID: readabroad.
在美国的城市地图上,你能看到很多难以理解的“形状”。
比如阿拉巴马州(Alabama)最大的城市伯明翰(Birmingham),长这样——
伯明翰有着长长的“细须”,和各种棱角分明的“外挂”。
再比如加州的第三大城市圣荷西(San Jose),还有俄克拉荷马州的首府俄克拉荷马城(Oklahoma City),它们长这样——
它们中间都空了很多小块。
而佐治亚州的萨凡纳(Savannah),比它们还奇葩——
说是一座城,但谁跟谁都不挨着。这种领地还有个名字,叫“飞地”(Enclave),飞出去的地盘。
这些细须、外挂、空洞、飞地,还有锯齿一样的城市边缘——它们是偶然的吗?
不是。
在美国,还有很多城市的地图像它们一样“魔幻”——
而藏在这些魔幻形状背后的,是一个已经折叠好的美国社会。
在北京,如果你去上门“提亲”的话,丈母娘可能会问你:
“小伙子,四环里有没有房啊?”
如果把这个段子照搬到美国一些地方,丈母娘可能会问你:
“小伙子,郊区有没有房啊?”(当然美国人一般不会这么问的)
有钱人住郊区,没钱的才住城里,这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是美国社会的一个主流现象。
这是为什么呢?
美国版的“逃离北上广”
二战之后,美国经济腾飞,很多人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和我们一样,他们都想住大房子。
城里寸土寸金,容不下那么多大房子。
于是很多人就相中了郊外。
美国政府甚至一度鼓励开发商,在近郊建设全白人的新兴住宅区。
宾夕法尼亚州,二战后在政府财政支持下新建的近郊居民区
政府给开发商优惠政策,包括发放专项的政府贷款,给买房的白人提供贷款担保等等。
1945到1965年,政府只给郊区买房的人提供补贴。
如果在市区买房,就只能用高利率的贷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法律还允许社区居民之间达成协议,禁止把周围的房屋卖给特定群体。
在一些以白人为主的居民区,邻里们就达成协议,禁止黑人在这一区域购置房产。
二战后在居民区的标语,号召构建白人社区
虽然后来,这种歧视种族的房屋禁售协议被废除,但是各种“巧立名目”的变相歧视依然广泛存在。
有统计数据表明,同等收入水平的白人,比黑人等少数裔更容易获得住房贷款。
再后来,美国的高速路网和通信技术进一步发展完善,汽车又很便宜,
所以住在近郊,开车上班,或者住在近郊,在家办公,都成了非常可行的做法。
白人、富人纷纷迁往郊区,滞留在老城区里的黑人、穷人的比例越来越高。
城里泛滥的毒品、帮派、高居不下的犯罪率,让很多中产白人望而却步。
有一些企业,也跟着自己的客户和员工搬到了近郊。
美国人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叫“市郊化”,或者叫“郊区化”(suburbanization)。
这一波美国版的“逃离北上广”,让一些原本人丁兴旺的市中心变得萧条。
而看似“魔幻”的城市地图,就在这样的潮流中应运而生。
我们的地图是.jpg
人家的地图是.gif
和中国不一样,美国很多城市的“领地”,是可以发生动态变化的。
今天俩市还在做邻居,明天就成了“一个市的人”,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一座城市的市政府,在“吞并”邻居家地块的时候,只考虑一件事——
我“娶这房姨太太”,值得吗?
邻居那么多,到底吞谁比较好?
“好邻居”的标准是:钱多、债少、学区好。
20世纪80年代,伯明翰市就把旁边的奥弗顿(Overton)给吞并了。
伯明翰的一个市议员说:“奥弗顿光一家购物中心,对整座城市总收入的贡献就达到了15%。”
而收入不多、又欠一屁股债的破地方,是没人愿意要的。
在美国,很多优质的学区和教育资源,分布在白人、富人聚集的郊区,而不是市中心。
所以学区好的地方,同样会受到青睐——毕竟谁都想把好学校拢到自己的地界里。
所以美国城市的扩张,都挑食,是“有所吞,有所不吞”。
挑肥拣瘦的结果,就是今天美国很多城市的奇形怪状。
知道了扩张的成因,这还没完,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一个问题是:
既然都是吞并邻居,为什么不同的城市版图,有的是伸出长长的“细须”,有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飞地”?
因为不同的州,对城市边界的要求不一样。
有的州,比方说阿拉巴马州就要求,一座城市必须是连续不断的(contiguous)——换句话说,城市的整个边缘必须能一笔画出来。
所以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市,为了吞并一些并不相邻的、“远处”的富邻居,用一片细窄细窄的土地,把远邻和自己连了起来。
伯明翰
那条窄窄的“细须”,实际宽度不到100米,根本就不是它想要的,只是为了满足本州的法律罢了。
所以整个伯明翰市在扩张吞并的过程中,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八爪鱼”。
萨凡纳
而有的州就没有这个“一笔画”的要求,比如萨凡纳市所在的佐治亚州。
所以它就可以有不相连的“飞地”。
“你愿意嫁给我吗?”
“且慢,我琢磨琢磨。”
美国的大多数的州都要求,如果一个市想吞并它的邻居,必须由被吞并区域的居民来投票。
说白了,这得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换。
大城惦记着小城富人的钱(丰厚的税收)。
小城惦记着大城的配套设施和公共服务。
如果觉得男方(大城)的条件不好,女方(小城)当然是可以拒绝的。
所以有很多要被吞并的居民投票都没有通过。
因为有一些富裕的郊区居民,不想把自己交的税用在城里的穷人身上,他们也担心合并以后会带来更高的税负。
有一些城区的黑人也不乐意,他们担心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各种市民权利,会被新入场的富人们褫夺。
所以有一些市政府就想出了对策,它们去兼并那些商业用地,比方说港口、购物中心、机场,这些地方居民稀少,投票就是摆设,而回报给政府的财政收入会非常可观。
而竟然还有8个州,甚至都不需要征求邻居的同意,它们允许一个市单方面就可以吞并邻居。(Only eight states allow municipalities to annex territory unilaterally.)
大城里的小事
在小城里都是糟心的大事
为什么有一些小城市,甘愿被人吞并?
因为它们也在苦苦地挣扎着。
我们熟悉的洛杉矶(Los Angeles)这座城市,它坐落在同名的县里,就叫洛杉矶县(County of Los Angeles),这是美国人口最多的一个县,将近1000万人。
在这个县里,像洛杉矶这样的城市一共有 88 个,人口最多的是洛杉矶城,390 万人;
人口最少的一座城,弗农(Vernon),只有76个人。就为了这76个人,也得弄一个警察局。
不仅基础设施、行政资源出现大量浪费,很多城市邻居之间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也是拒绝合作。
比方说垃圾回收这样的事情上,都怕一合作了,独立城市之间的“边界感”就变得更模糊了。
公交、地铁也是这样——切得稀碎的小城市很难自己开发四通八达的公交线路,小城的居民只能默默忍受交通的不便。
甚至这样七零八落的小城分布,还让很多企业钻了空子。
它们摆明了自己想要搬到大都市去,所以小城市为了本地的财政收入,拼命地竞争,想把它们留下,那就得“割肉”——要么给税收优惠,要么许给其他福利——跪求人家金主企业留下来。
只是这样让步,又能给城市发展带来多少真正的好处?
而小城硬留下大企业和大批员工,对城市基础设施的使用,本身又加重了负担。
船小并不好调头,船大才能滚雪球。
有时候如果打不服又合不来,就只能老大哥(州政府)出面了。
美国有一座著名的“双子城”(Twin Cities),是明尼阿波利斯市(Minneapolis)和旁边的圣保罗市(St. Paul)。
双子城
两个城市曾经为了争夺城市发展的商业利益,经常大打出手。
100年前,如果一个建筑师在这座城市接活儿,那么另一座城市会直接拒绝你参与任何建设。
甚至一座城市会派人去逮捕、绑架另一座城市的人口普查员,为的就是不让对方统计出来的人口,超过我自己。
简直是丧心病狂。
后来到了20世纪60年代,明尼苏达州政府立法,要求本州所有的市政府,包括这两座城市,必须把自己收到的商业税上交一定比例,用于共同发展(put part of their commercial taxes into one kitty)。
到今天,双子城地区的经济规模已经达到了全美国的第13位,在中西部地区排名第二。
我们不能说,上交一个“共同发展基金”,就让双城地区的经济一飞冲天。
但至少停止城市之间的内斗,结束没有必要的资源浪费,才可能有后来的飞跃。
大有大的好处
在美国的北卡罗来纳州,有一座城市叫夏洛特(Charlotte),人家是一点也不烦恼。
因为这个州,对“城吞城”这件事儿管得是最松的。
从1950年,一直到2010年,60年间整个夏洛特市的面积膨胀了892%,现在已经接近800平方公里,跟纽约市差不多大。
因为人家不需要像伯明翰那样伸出“细须”,它可以自由地鲸吞,所以就发展成了北京这样“摊大饼”的模式。
夏洛特就这样,从一个面积不足百平方公里的小地方,变成了北卡罗来纳州的经济火车头。
夏洛特居民收入的中位数,比全州高出2/3,失业率比全州低1/3。
由于大片土地完整相连,就像北京一样,发展出了四通八达的公共交通。
美国银行把总部也设在了夏洛特。
你看它现在的形状,像不像一个汽车品牌Logo上的小狮子?
在互联网行业,有个听起来很高大上的名词,叫“网络效应”。
说大白话就是:如果有越多的人用微信,那么就会有越多的人用微信。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
但是在城市扩张的过程中,这是一句大实话。
公交车、地铁、加油站、高速路……如果城市很小,建一个地铁站能服务的人很少,那维护单个乘客(用户)的成本就会很高;
而如果城市很大,像北上广这样,那单个用户的成本就会降低(用数学都可以算出来的),设施的利用效率会更高,城市就会更有发展动力——把它们建得更多、更好,网络效应就会大大增强。
所以美国城市的结盟、融合、兼并,还在不断地上演着。
我们所熟悉的匹兹堡,它只是宾州的阿利根尼县的130个城市当中的1个。
但匹兹堡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跟它的邻居们合纵连横,开展区域性的合作。
这个当年被钢铁大王卡内基相中的“钢铁之都”,如今已经发展成了医疗、金融和高科技中心。
还有肯塔基州的路易维尔市(Louisville),饱受支离破碎的“穿洞”之苦,它们花费了巨大的心力,与92个邻居市联合组成了“大路易维尔”(Greater Louisville)。
联合前的路易维尔
联合后的路易维尔
你可不要以为,这样的合纵连横在美国比比皆是。
它们仅仅是个例。
在美国,真正的区域协作远没有那么容易。
近些年有人研究发现,进入21世纪以后,有一些中产和富裕阶级开始回迁到市中心。
但这不能改变美国城市阶层分裂加剧的事实。
《华盛顿邮报》做过详细的统计,他们惊人地发现,美国城市的贫富割裂,不止体现在城市之间,更体现在城市之内。
割裂黑人和白人、穷人和富人的,有时候只需要一条河、一条路、一个公园就够了。
看看下面的几张居住地分布图,蓝色的点是白人,绿色的点是黑人,黄色是西班牙裔,红色是亚裔:
图中密密麻麻的每1个小点,都代表着1个常住人口。
铁路、公路和河流,把密尔沃基市(Milwaukee的人种切割得整整齐齐:
而在华盛顿特区,把白人和少数裔分得清清楚楚的,是一个政府修建的自然公园——岩溪公园(Rock Creek Park,图中的黑色区域):
在底特律,有一条臭名昭著的“8 英里路”(Eight Mile Road),它也是城区和北部郊区之间的市政分界线——
可以看到,黑人多在城区,而白人集中在北部郊区。
类似的割裂比比皆是:
布法罗(Buffalo),又称水牛城,纽约州第二大城市(仅次于纽约),一条主街就像一把刀:
圣路易斯(St. Louis),密苏里州第二大城市,
中间横亘着一条四车道宽的“德尔玛大道”(Delmar Boulevard):
康涅狄格州的首府哈特福德(Hartford),被铁路“规划”得清清楚楚:
铁路、公园、公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公共设施,完成了对一个个美国城市的裁切与折叠。
可能这几年里,你已经听腻了,关于美国贫富分裂的各种论调。
但是没有什么,比这些图来得更直观。
从地理上的分隔,上升到价值观上的割裂,还有什么是难以理解的呢?
2000年,小布什和戈尔竞选总统,那时候统计一下,投他们票的郡县(Counties),虽然数量上有差异,投小布什的郡县更多,但是两人背后的郡县,所占的全国GDP份额,几乎是对半开(46%对54%)。
可是到了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支持希拉里的郡县数量不到特朗普的1/5,却占据着全国64%,将近2/3的GDP。
最富裕的、对国家经济发展最重要的郡县,都投给了希拉里。
她可能没输在选民质量上,而是输在了数量上。
下面这幅图,蓝色方块是支持希拉里的472个郡县GDP份额,
右边将近2600个红色方块,都是支持特朗普的郡县GDP份额。
美国所发出的声音,或许就像支离破碎的城市地图一样,已经捏不到一块儿了。
就像科幻作家郝景芳的小说所描绘的那样——
这样的城市,似乎已经折叠完了。
当人们谈论美墨边境的那堵墙修得怎么样了,
我其实更关心那些“看不见的墙”。
砖头垒砌的墙再高,总有它拆除的那一天,总有它风化的那一天。
可人心里的墙呢?
一个折叠好的美国,它离下一个冰雪消融的春天,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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